“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去世未办葬礼

湖北宜昌秭归（zǐ guī）县的大山深处，盘旋的山路蜿蜒而上，山下有江水流过。村落聚集在山腰上，再往上攀一个陡坡，才到邹诚俊的家。

家里盖起三层小楼，外墙贴满白色瓷砖，屋顶乌青色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这栋房子是11年前，父亲邹维平借钱盖的，打算给邹诚俊结婚用，可房子建成后，命运多舛的家庭没有等到幸福的那天。

去年7月，邹诚俊骑着电动车在宜昌云集隧道内失控，撞上护栏后摔倒在地，血从头上流下来。他没有求救，挣扎着爬起来走了。在出租车司机、乘客、交警的接力帮助下，邹诚俊才去往医院治疗。那句“我没钱看病”让许多人认识了这个年轻人。

邹诚俊患有胰腺炎和烟雾病（注：一种罕见的脑血管疾病，尚无明确有效药物，颅内外血管重建术为主要治疗方式），每一个都能随时要了他的命。但这一年，在网友的帮助下，他重拾希望，做了开颅手术，治疗烟雾病，也在等待胰腺移植。

可9月24日下午4时，邹诚俊因胰腺炎并发症抢救无效去世，享年34岁。家里没有设灵堂，门头也没贴挽联。母亲向青平坐在板凳上，邹诚俊的舅妈把床单叠成方块垫在向青平的背后。

“难受，这里疼，一阵一阵疼。”向青平双手放在胸前，使劲按了按，她念叨着邹诚俊的好，眼神空洞，声音有气无力，“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现在想说话都没人说。”

邹诚俊去世后，没有举办葬礼，骨灰还留在殡仪馆里。父母还没有接受他的离去，“骨灰弄回来，我会天天哭。”向青平说。

邹维平2013年借钱盖起3层小楼。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1】他喜欢的东西都烧了

9月24日下午，向青平正在镇卫生院干活，她接到亲戚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没说具体情况，只说让她赶紧到宜昌去。

今年年初，邹诚俊做了第一次开颅手术，身体慢慢好转后，跟几位朋友在县城租了个小院，既拍视频也做直播。6月，因胰腺炎并发症入院，为了看病方便，邹诚俊租住在宜昌市中心医院附近。平日，他很少回家，但经常给向青平打电话说说身体情况。可最近几天，向青平没接到他的电话。

从村里到宜昌，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向青平到医院后，邹诚俊已经离开人世。

但亲戚怕她接受不了，只告诉她还在抢救。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真相。“瞒不住了，没得办法，才告诉她。”邹诚俊的舅妈说。

朋友在邹诚俊的粉丝群里讲述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入院后，治疗情况不理想，邹诚俊曾多次因体力不支晕倒。“每次和小邹通话，他都潸然泪下，说自己恐怕不行了。”朋友写道，“（他）好多次和我说，他还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

邹诚俊。图/邹诚俊短视频账号

九派新闻来到邹诚俊的家，一楼客厅里空荡荡的，一张木桌下摆着几个暖瓶，几张木头椅子靠墙放着，此外便无其他家具。父亲邹维平话很少，不时在屋内踱步，常年痛风使得他走路有些踉跄，头上开颅手术的疤痕清晰可见，鬓角长出许多白发，“我到今天才清醒一点。”他说。

向青平靠着墙坐着，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家中还有三位亲戚照应。

“你得吃点饭。”一位亲戚坐在向青平对面，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向青平已经3天没吃饭了，她吃不下，也睡不着。说话时，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回忆着，难过时，点了根烟，继续语调平稳地叙述。

2016年，邹维平在广州打工时遭遇隧道坍塌，多处肋骨、双脚踝断裂，2021年又因烟雾病做了开颅手术。次年，邹诚俊因重症胰腺炎入院，几个月后，他也查出了烟雾病。

生病后，父子俩没有能力赚钱，向青平在镇卫生院干活，与另一位同事一起打扫5层楼的卫生。每天5点就出发去上班，全年无休，一个月赚2000块钱。但邹诚俊每次住院，向青平都会陪在身边。

今年3月2日，邹诚俊早上5点多发了张图片，太阳刚从山下升起，周围还是灰蒙蒙一片，他配文“破晓，母亲已经开始日复一日的忙碌了，而我还在家里彻夜未眠靠着药物维持，而她靠着什么”。

“从他不好（生病）后，我就没睡好过。”向青平说，“要想钱的事儿，救命的事儿，睡不安逸。”在邹诚俊的视频里，这一年，向青平苍老了许多。

邹诚俊去世后，向青平去他租住的地方收拾东西。衣服、鞋子都是网友捐的，向青平打开衣柜，看见那些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他很勤快，爱干净。”她挑了两双鞋和一件衣服，留给邹维平穿，其他的都烧掉了。

“他喜欢的东西，不能留着，得烧给他。”向青平说，屋子里用了多年的鱼竿，堆在一起的山水画，还有厚厚的一沓向青平也不认得名字的书，她一并烧掉，“没留下什么东西了。”

家中没有设灵堂，没有贴挽联，也没有打算办葬礼。“想祭奠了，就去山上烧点东西。”向青平说，有好心的网友打电话来慰问，并转来一些丧礼的礼金，她都没有收。

【2】被托举的生命

“人都不在了，还接受别人这些（捐款）干什么，别人的钱也是血汗钱。”向青平说，她知道，这一年是爱心网友编织着儿子的生命。

去年7月24日，骑电动车回家的邹诚俊摔倒在宜昌云集隧道内，他艰难地爬起来，回到出租屋。血顺着脖颈流下，头发一绺一绺被血黏住。

父子俩相继生病，家里欠下数十万的债务，活下去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也许是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那天晚上，邹诚俊放弃了去医院治疗，静静地躺在出租屋的床上。

同时，一场爱心接力正在进行。路过的出租车司机、乘客、外卖员，还有交警都在寻找那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次日凌晨3时，交警张星和同事找到了他。邹诚俊被强行送医，张星为他垫付了医药费。

这场爱心接力的新闻引起全国网友对邹诚俊的关注，有人找到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成百上千条私信涌了进来，文字里都充斥着对他的关心。邹诚俊公布联系方式后，仅3天时间，收集到全国网友捐款3万元。

3个月后，邹诚俊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支付宝截图显示，已收到捐款57万余元，他说这笔钱足够做手术，希望大家停止捐款，有网友的问候，他已经知足了，“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真的很愧疚，大家不要再给我捐钱了，真的够了。”关闭捐款通道后，他拒收了后面来的钱。

这笔钱让邹诚俊得以维持治疗。向青平说，有时候儿子因为忙于治疗忘记发视频，就会引起大家关心，给他发短信、打电话，询问状况，“儿子一直很感谢网友。也说过，如果病好了，他要去看望这些好心人。”

在宜昌市人民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汪雷的介绍下，今年1月7日，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徐斌及其团队专程赶往宜昌，为邹诚俊做开颅手术。

手术历时4个小时，顺利完成其烟雾病右侧的治疗。修养过后，邹诚俊迫不及待告诉网友这个好消息，还笑着说自己的脑袋被包裹得像椰子一样。

在视频的左上角，邹诚俊配了一行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3】戛然而止的美好

2024年，一切似乎真的在慢慢变好。

2月，邹诚俊发视频邀请网友到他家做客，他买了一头半的猪肉，想在大年初八请大家吃饭。他在每条评论下面回复“一定要来”。

三个月后，邹诚俊和几位朋友合伙在县城租了间土房子。除去院中的杂草，铺上草坪，移种了石榴、三角枫和茶花，还用木板和竹子搭起一个凉棚。小院装修好，他养了一条德牧，狗憨憨地扑在他怀里时，他开心地笑了。

在小院里，他和朋友一起拍做农家饭的视频，直播卖土豆和腊肉。“大家按需购买，不要想着因为我生病了，想着帮我就多买。”邹诚俊在视频里说。

“那段时间，他挺忙的，不经常回家。”向青平说，儿子有了自己的事业，她感到开心。每次回家，邹诚俊都拎回来点水果，“我不想让他买，总说让他留着自己吃。”

邹诚俊和朋友打造的小院。图/邹诚俊短视频账号

可现实与视频中的呈现完全不同。

向青平回忆，那段时间，邹诚俊的身体并未好转，“他几乎都在搞这个病，没时间搞其他的，他自己挣不到钱。”按照当时的计划，第二次治疗烟雾病的开颅手术，定在6月份。

那段时间，胰腺炎也折磨着邹诚俊。

他的舅妈说，邹诚俊身体就像一个“篓子”，营养在他身体转了一圈，无法留住。“他瘦得只剩一层皮了。”

向青平心疼地说，他吃一点点饭都需要打胰岛素维持血糖，饭前打10个单位，睡觉前还要打30个单位。

今年，邹诚俊住了20多次院，住院的时间最短也是十几天，最长一个多月，抢救进行了好几次。

最后一次抢救，在今年8月，邹诚俊生前发布的最后一个视频中，他显得有些虚弱，眼睛里带了泪，解释7月他为何重新开通捐款通道，“之前的捐款都用于治病和还债，最近因重症胰腺炎并发症入院，情况更严重了。”

他说，自己心理压力很大，有想过不好的结果，也感到害怕，“但有一点希望还是想试一下。”他说得最多的还是“又给大家添麻烦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面对网友的好意他总觉得亏欠。”向青平说。

但邹诚俊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母亲。

他曾视频里对向青平写：这些年全家都是靠您撑着，忙完工作忙家里，照顾父亲照顾我，看着您我和爸心里都难受，怪自己帮不到一点忙还净是拖累。这些年的沧桑在您脸上留下印记，您一个小女人小小的身板撑起了这个家，总有人把我看的比自己重。

邹诚俊去世后，许多好友来家里探望，有湖南的、宜昌的。还有广东的。

交警张星因出差无法前来，打电话表达哀思，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也过来进行了慰问。许多人在这间客厅里停留，陪向青平说话，可她一直呆呆地坐着，无望地望着前方。

九派新闻记者　陶梓童　马婕盈 湖北秭归报道

编辑　辜子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