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的「女装实验」：穿裙装出门会发生什么？

文｜邱瑜敏

编辑｜薇薇子

一个男生穿女装出门会发生什么？

22岁的小寇，因为偶然的契机决定完成一次「女装试验」。他不是异装癖，也不是跨性别者，作为一个关注性别议题的直男，他期待着自己能从女性的第一视角去感受到新鲜、未知的东西。4月的某一天晚上，他浓妆艳抹，穿上裙装，进入成都一家club，却在经历了男性凝视和骚扰之后仓皇逃离。后来，他又不得不摘下假发，暴露男性的身份来解决女性同伴无法处理的争执。

几个小时的性别切换体验，让小寇迅速与女性产生了共情，他体会到了从未经历过的紧张与不适，也开始真正地理解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敏感、恐惧与焦虑。

女装试验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过穿女装出门的想法了，我是搞艺术的，平时也有关注一些性别议题的内容，我也很想知道作为一个男生，我的性别切换之后所感受到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那天原本跟朋友和一个摄影师约了拍照，之前有聊过说这套照片需要我穿女装，那我觉得也可以尝试下，结果因为下雨取消了原定的计划。我想，既然妆都画好了衣服也穿好了，那就这样出门玩呗，正好也体验一下「做女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身材比较瘦小，没有一米七，长相也偏中性，从小就会被人误认为女孩子，甚至在短发的情况下还会被人当成铁T，所以在女装打扮之后，很难看出是一个男生。

当天的衣着打扮，上身穿了一个中式复古有盘扣的女士衬衫，里面搭配了一个类似旗袍款式，没有侧边开叉的连衣裙，长度到小腿的位置，外边还加了一根收紧衣服的腰带。

我穿的裙子是朋友的，她快有一米八了，她的衣服几乎已经是女生里的最大码了，但是我在穿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很困难和拘束。那件裙子很贴身，像桶一样，你必须套进去，背后有一个拉链，我自己是没办法拉上去，我只能穿了一半，出来找她们帮忙，在场的朋友还说「这是女孩子的必修课。」

当天的打扮可能是有一点夸张，因为戴了一顶假发，中间分开的一边黑色一边白色的，妆容画的比较哥特，有深色的烟熏眼影和深褐色的口红。当时，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还疯狂拍了一堆照片，发了朋友圈。很多朋友留言说「好好看」，还有叫「姐姐」的。

小寇当天的女装照片/受访者供图

但突然有一个之前的男性朋友给我评论一个「看硬了」。我突然那一下子，觉得非常不适，有被冒犯的感觉。一个人欣赏你，完全可以称赞，夸你很美，但是他在看你的时候，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性的对象。

出门之前，我对这次小试验抱着很大的好奇心和期待，为了保证体验的完整性，不暴露自己的男性身份，我跟朋友说，这次出门我会全程不说话，有什么就手机上打字聊。我是很想尽可能地去消减掉身上的男性气质的，如果要用男性声音，表明自己的性别身份，别人可能会觉得你是一个异装癖，或者很多人其实能够接受这种情况，但是你就没法真正作为一个女孩去体验了。

我们是大概晚上十点出发的，打算去一个club玩，那家club跟酒吧还是有很大区别，算是一个亚文化人群聚集地，不是那种猎艳性质的乱糟糟的地方，所以当天的着装打扮在那个地方接受程度是比较高的。在走出家门的时候，遇到邻居看我两眼，我能感受到那是一种看怪人的眼光，就会觉得「这是要干啥去，cosplay吗大晚上的」，但是我想的就是「你们懂个屁，我就是最美的，羡慕去吧」。

当男人成为「女人」

我一进门就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了，这不是错觉。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从你身边走过，他不会再回头看你，但那时候就是有人，他经过的时候转过头，先往我的下半身看，再看回上半身，再把头转过去，又微微侧回来一点用余光瞟一眼。

我跟很多人有直接的眼神接触，我非常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就是在看我。那是一种审视的眼光，他们看我的臀部、看我的腰、看我唯一没有被衣物包裹的脸和小腿，我的小腿似乎被这种灼热的视线所烘烤，我开始试图将双腿并拢，来缓解这种怪异的感觉。

后来我进到舞池里跳舞，但因为衣着拘束的原因，我只能微微踱步。在那个狭窄的空间，身边会时不时有人经过。我能够非常明显感觉到他的手背或者手肘在有意的触碰我，而且这些触碰总是故意地蹭向我的臀部。之前我在这里玩的时候，我所感觉到的，大家可能都会用肩膀去把你顶开，然后很礼貌地说一声哥们不好意思。但那天没有，他可能碰到了我的臀部、腰部之后来了一句不好意思，头也没回，很无所谓地走开了。我真没有感觉到他的「不好意思」，就是感觉到不尊重。

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后来我们还和一桌人有接触和交流，那一桌的男生端着酒杯斜着眼看着我和我的女性朋友们，脸上还有暧昧的笑意。我能确定他没有喝醉，他是在用一种审视猎物的感觉。

他靠在沙发上把腿摊开，一只手撑着身体，另外一只手拿着酒杯，仰起头去看人。但他这种姿态给我非常不平等的感觉，两个陌生人见面，不应该都很拘谨吗？就不说正襟危坐，至少不能直接躺在沙发吧，当时我会想象，假如说我是穿男装过来跟他说这个事，我相信他一定会坐起来。因为之前在我的经历里是这样，他会坐起来跟我说话，表示尊重。

在那个地方待越久，我越感到焦虑。我之前没有接受过这种被评判的的感觉，没有作为一个客体去感受过别人看你的胯部、臀部的这种感觉。我当时脑子里还设想了一遍，假如有一个人过来想和我搭讪，或者说性骚扰，我应该怎么办？

如果我想保持「女装试验」的体验完整性，我就不能说话，我必须要以女性的身份去面对这种情况。我的着装是非常拘束的，手都抬不过肩膀，腿也无法大岔开跑步，这种情况，我逃都逃不了。我对女性的性别恐惧之前都是有一个大概了解的，但是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发现比想象中的要可怕很多。作为一个男性，我在脑内进行思想试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事可以这样或者那样去处理。但现实情况是，你是一个女性，就几乎没有什么办法能处理。

我在那个Club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就受不了了，跟我的朋友们说「我受不了了，赶紧走吧，我喘不过气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这个晚上变得更加荒唐。

我们打了个车回家，捡到了上一位乘客的东西，跟对方联系上后，她说给司机五十块钱，让他绕路把东西送回去。按理说，多绕的这段路程，花的是我们的钱，但司机拿到钱以后，并不想补偿给我们，因此发生了争执。当时车上有两个女生，加上一个醉酒已经晕过去的男生，和我这个假扮女生的男生。司机的态度一直都非常强硬，两个女生话都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争到后面，他就用不太友好的语气说，「那我们就分一半呗」。

网图/图片来源于ICphoto

我明显感觉这个司机是不对劲的，朋友给我发消息向我求助，我觉得不出面可能不行了。我拿下了假发，用男性的声音跟他对话。就在那一刻感觉车里的气氛都变了，我说「我刚刚在戴耳机听歌没听见，怎么回事」，故意让女生朋友把事情又复述了一遍，然后我就以我们的立场跟他讲道理，也用了一种很强硬的态度。

好玩的是，我一说完话之后，司机就一直说行行，明白明白，懂了懂了，好好好，态度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当时都无语了，真的很荒诞，这个态度前后差异真的太大了。只是因为我把假发拿下来了，我就会显得更有威严，他就更容易听我的话，或者说甚至对我感到害怕。他之前为什么不怕我，我这个人本质有变化吗？没有啊，我的体型没有变，长相没有变，衣着没有变？仅仅只是因为我拿下了假发，开口说话了，他辨识出我是一个男生了，他的态度就变了。我还在想，假如我会什么萝莉音，变声，我要用那种声音跟他沟通，我相信事情也不会解决得如此之快。

理解性别冲突，需要真诚沟通

那天的体验真的很不愉快，非常不愉快。假如说有一个任务给我说那天要在Club里面待一个半小时，然后呆满就给我1000块钱，我宁愿不要这1000块钱。

后来我们吃饭时聊起这件事，在场的女孩都要哭了，男生也沉默了。我感觉自己在那天的体验，包括后面的叙述打碎了某些东西，就是一些女性一直想说，但是男性从来不会去听的东西。我会想到，之前可能我也会以那种审视、凝视的目光去看别人，甚至是自己不自知的状态下。

我是离异家庭的小孩，从小是跟我妈妈一起生活的，她一直会教育我，要善良、要真诚，不要对女孩子动手，不要去欺负女孩子。后来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会去进行自我探索，会看各种各样的书，我的女性朋友们也会跟我分享她们的体验想法，在这个过程里面或多或少涉及到一些与性别有关的议题。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自认为自己算是一个有女性主义思想，不对，应该说是有性别平等观念的平权主义者，我会去接触和关注这方面的议题，因为我也是做艺术相关的工作的，也会跟朋友们一起做一些策划、选题，之前还拍过一个主题为「物化男性」的摄影作品。但是真正在切换性别身份，作为女性去感受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还是有被震撼到。

小寇当天的照片/图源受访者

从最简单的服饰聊起，女孩子们的衣服为了美丽，要牺牲很大舒适度，拉链不能一个人拉上，衣服没有口袋，贴身裁剪会造成拘束感。曾经我网购过一个版型很好的女装皮衣，当我到手才发现，衣服的设计居然是没有内兜的。一般来说，男生的衣服里面都会有内兜来方便放置物品，但我惊讶地发现，女装没有这样的设计。

感触最深的还是来自男性奇怪的视线，以及恶意的肢体接触，在被凝视和被触碰后，会带来强烈的恐惧感和焦虑。其实视线这个东西很模糊，难以计较。这个东西它不带有一种直接的侵害，我很难在感受这个东西之前，去预先想到「视线」能够带来如此强大的杀伤力，或者说会导致如此强烈的情绪。像之前很多男生会说的，摸你怎么了？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这些行为看似不会带来身体的伤害，但真的会给人的心理和情绪造成很大影响。

而且不只是因为我那天装扮得比较夸张，在Club这样的空间，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我的女性朋友们会聊到更多她们日常生活中受到歧视和骚扰，在马路上、公交车上、地铁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

前几天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在地铁上被一个人拿手机怼着脸拍。之前我作为男性，我是很难去想象会发生这种事的，我会觉得，那你被拍了你骂他啊，你拍回去，你也怼他啊。但是当我自己第一视角体验了女性的感受之后，我觉得我不会那样说了，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

其实之前，我也会去理解性别冲突、性别困境这类东西，也去看网络上的一些言论，那当时我觉得觉得 Ok，fine，大家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场看问题罢了，我会尝试着用一种上帝视角，非男性也非女性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一些问题。但真的第一视角体验之后，会觉得感知上面有了变化。我会觉得女性轻易地被视作一种性符号，或者一种功能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

我把穿女装的事情发到了社交网络上，引起了很大讨论，有来骂我的，也有表示认同和感谢的，甚至还有男性会发私信跟我聊，对往经历有反思和忏悔。我没想到一个小的试验可以真的去引发大家的思考。

小寇微博下的留言

性别议题在今天正显得越来越紧迫，越来越多的关注度被投入到这个议题中，有争吵这意味着我们正在试着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在进行思考上的交锋，在寻找一个我们都能接受的“最优解”。可是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意识到，男性和女性的敌人从来不是对方，而是问题本身，不要从为了消灭问题变成为了消灭对方，我们需要更加有效的交流。

你问男生应该做什么，我觉得不管男性女性，能做的事其实都很简单吧。首先要真诚的面对自己，再去真诚的面对对方。只要是将靶子画在问题身上而不是对方身上，这些事一定都会被慢慢推进着解决的。

我一直希望大家可以放下傲慢的偏见，去跟一个人真诚的聊天，只是论问题，而不是去泄愤和攻击对方，我觉得这个东西真的能促成改变，而且很明显。我会很认真地去跟大家交流，回复私信和留言，有人不同意我的观点，我觉得这是个人经验的不同，我可以好好跟你表达我的想法和思考。有这么多的女性给我留言，说能对这件事感到共情，那是不是可以去证明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现实生活中很普遍的问题，也值得被关注？

为女性发声这件事，这本来就是无论男女都应该做的。我也希望可以通过这个小试验，能够悄悄地把世界往美好的方向推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甚至一点点可能性，也非常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