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陷阱
· 秦朔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金砖的成色
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四次会晤日前举行,并共同发布了《北京宣言》。
金砖一词,最初是2001年由时任高盛首席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在一篇论文中提出。他将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的英文名称首字母组成BRIC,刚好和Brick(砖)非常接近。
2003年奥尼尔团队发布报告《与“金砖四国”一起梦想》,预测到2050年,金砖四国将与美国、日本一起跻身全球六大经济体。
2006年金砖四国外长在联合国大会期间举行首次会晤。2009年四国领导人在俄罗斯叶卡捷琳堡举行首次会晤。2011年南非加入,扩为金砖五国(BRICS)。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2010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爆发,那时的金砖国家曾被视为促进全球增长的一股新力量。2009~2011年,是金砖国家的一段好时光。
2009年10月2日,时任巴西总统卢拉在里约申奥成功后感言:“今天,我比其他任何一天都更自豪我是一名巴西人。今天是摆脱过去附在我们身上最后一丝偏见的一天:巴西已经走出二流国家队伍,步入一流国家行列。”
2011年12月16日,WTO在日内瓦召开第八次部长级会议,正式同意吸纳俄罗斯入世。俄罗斯长达18年的入世“马拉松”终于撞线。有学者预测,在世界各国疲于应对危机时,俄罗斯经济会在乱世中加速崛起。
而中国作为最大新兴经济体,在2009年前后通过“四万亿”计划,V型反弹,2009年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历史性的50%。
不过,美好的时光往往很短暂。
2013年,“金砖之父”奥尼尔就说,“如果能修改,(金砖四国)我只会留下C(China)”。当年8月,摩根士丹利提出“脆弱五国”(Fragile Five),特指那些在经济增长方面过度依赖外资、在应对风险方面具有脆弱性的新兴市场国家。三个金砖国家印度、巴西、南非均在其中(此外还有印尼、土耳其)。摩根士丹利称,这些国家在2008年次贷危机后吸纳了大量来自发达国家的投资,扩张经济体量,而在美欧经济复苏、资本回流的情况下,他们面临着经济增速放缓、风险敞口扩大的挑战。
2015年彭博社在一篇分析中说,“脆弱五国”的描述是正确的,这五个国家的货币有四个位居这个概念在2013年诞生以来全球表现最差的八种货币之列。
2015年,摩根士丹利又提出“麻烦十体”(Troubled Ten),对十个新兴经济体的货币贬值风险提出警告,南非兰特、巴西雷亚尔、俄罗斯卢布均在其中。
2011年,金砖国家的人均GDP分别为:俄罗斯12993美元,巴西12789美元,南非8066美元,中国5414美元,印度1389美元。如按经济总量,中国排名世界第2,巴西排第6,俄罗斯排第9,印度排第11,南非排第29。
2021年,金砖国家的人均GDP分别为:中国12359美元,俄罗斯12198美元,巴西7564美元,南非6950美元,印度2185美元。如按经济总量,中国排名世界第2,印度排第6,俄罗斯排第11,巴西排第13,南非排第32。(以上数据均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汇率平价)
从2011年到2021年的十年,按人均GDP计算,俄罗斯原地踏步,巴西下降了40%,南非下降了13%,印度增长了57%,中国增长了128%。按经济总量在世界的排位,中国保持不变,印度上升,巴西、俄罗斯、南非下降。
金砖概念问世的2001年,中国加入WTO。此后20年,中国从2001年经济总量相当于美国的1/8左右发展到目前的3/4左右。华平投资中国区联席总裁魏臻2002年加入华平,他最近说:“入行20年,中国整个行业的AUM(资产管理规模)大概涨了100倍,全世界所有的投资市场,只有中国有这样大的增长机会,这也是我们所乐道的行业‘黄金20年’。”
在金砖国家中,谁是板砖,谁是金砖,每一块砖的成色如何,一目了然。
陷阱会在何时出现?
金砖国家从2001年至今的经济发展,2011年是一个分水岭,之前各国普遍上升,之后各自分化——中印继续上升,中国的升势更稳更久,而俄罗斯、巴西和南非则陷入不同形式的停滞、动荡和泥潭,起伏不定。
这种变化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2011年全球人均GDP为1万美元左右,当时俄罗斯、巴西、南非在这一均值的120%-70%之间。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在达到世界平均水平的前后,掉进了无法继续提升甚至开始下降的陷阱。
这与2006年世界银行在《东亚经济发展报告》中首次提出的“中等收入陷阱”颇有相似之处。
当时世行的研究发现,二战之后的50多年,全球101个中等收入经济体中仅有13个成功发展为高收入经济体(包括亚洲的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其余的在中等收入阶段都出现了停滞,无法实现高水平跨越,甚至重新跌落至低收入水平。拉美(如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和东南亚(如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的表现尤为明显。
世行的解读是:这些国家既无法在人力成本方面与低收入国家竞争,又无法在尖端技术研制方面与富裕国家竞争,所以掉入了陷阱。
目前全球的人均GDP大致在1.15万美元左右,中国高出不到10%。无论是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的三重压力,还是“世界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相互交织,各种安全挑战层出不穷,世界经济复苏步履维艰,全球发展遭遇严重挫折”的外部形势,陷阱的威胁隐约可见。
如何把严峻的挑战,转化为自我超越的动力和契机,中国恰在一个关键时点。
陷阱在哪里?
俄罗斯、巴西、南非,十多年前已达到或接近世界中等收入水平,此后就停滞、后退,且一直难以翻身,究竟为何?
从经济角度看,主要被锁定在两大陷阱里:
一是缺乏创新的陷阱,即经济过于依赖自然资源出口,生产性创新能力不足。
以俄罗斯为例,俄罗斯工业产出中石油天然气等资源型占比达80%以上,出口商品中油气矿物等自然资源产品占63%,金属占11.2%,合计接近3/4(数据来源:Trading Economics)。这样的结构很容易受到外部需求变化、能源价格变动等影响,很不稳定。
二是缺乏包容的陷阱,即经济增长的包容性、普惠性不够,贫富分化严重。
南非和巴西长期高居基尼系数最高的国家之列。2021年南非社会发展部发布的《南非家庭白皮书》显示,南非约20%人口无法满足温饱。由于基础教育不行,有机会获得专业技能的人不多,从事高技能工作的人占总工作人口的比例不足20%。南非计划到2030年将基尼系数从0.69减少到0.6。
2021年巴西一家基金会的社会研究中心(FGV Social)发布报告称,2021年一季度巴西基尼指数为0.674,为2012年后的最高值。调查显示,一季度巴西劳动者平均收入下降了11.3%,穷人平均收入下降了20.81%。
和俄罗斯类似,巴西的出口结构也是以大宗商品为主,拥有淡水河谷这样的铁矿石巨头。但大宗商品价格波动极大。资源行业产业链较短,无法带来较多有价值的工作岗位。巴西今年2到4月失业率为10.5%左右,这已是2015年以来的同期最低水平。由于贫富分化,治安糟糕,民众不满,巴西政府一直采取高福利、高补贴政策以迎合民众,但补贴并不能兴邦,反使基础设施投入不足,经济发展缺乏支撑。
迈向创新高地不是梦
中国地大物“薄”,资源条件远不如俄罗斯、巴西,但也没有染上资源病,而走上了依靠“人力资本+市场机制”发展经济、并逐步实现产业升级的道路。
中国创新经济的大框架和主航道已非常明确。包括硬科技、深科技、智经济、绿经济、大消费等等,与此对应的创业形态也切换到科创型、智创型、绿创型、海创型、青创型、文创型等等。
虽然中国在原始创新、“卡脖子”等方面和世界一流水平还有很大差距,但中国的特征是,一旦确立追赶目标,速度会很惊人。
最近我偶然做了点测算,发现2021年华为的营收(998.87亿美元)已经是IBM(573.51亿美元)的1.74倍,是GE(741.74亿美元)的1.35倍,联想集团的营收(716.18亿美元)也是IBM的1.25倍,达到GE的96.5%。想当年,蓝色巨人IBM和世界第一CEO韦尔奇领导的GE,在无数中国企业心目中都是高不可攀的名字。
只要毫不动摇走创新经济之路,再有十年二十年,我们一定会跨越创新陷阱,攀上创新高地。且这种高地的含义是全球性的。
其实近年中国涌现的不少创新企业,都在以世界为坐标。他们官网上的介绍,用的都是“全球市场占有率”这样的指标,以及在全球多少个国家和地区“拥有研发、生产、销售、运营、服务能力”这样的说法。我一直说,华为不只是一家公司,而是一种现象,中国N多行业都有“华为”,甚至有不少比华为公司的市占率更高。“中华有为”,本质是中国企业的创新能力、全球竞争力真的起来了。
上周秦朔朋友圈采访了缔脉创始人谭凌实博士,他2016年离开工作了超过20年的辉瑞(曾是辉瑞前全球临床运营副总裁、辉瑞中国研发中心首任总经理)在上海张江创业,做创新药物的临床研发服务(CRO),从概念验证到研究的设计、执行,帮助新药开发者加速进展,提高产品成功率。交流中我最受触动的是,因为缔脉这样的“超越传统的CRO公司”的出现,全球有一些做创新药研发的中小企业有了新机会,即不是把专利一次性卖给大药厂,而是可以在中国这样的大市场落地,长期获益。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目前基本是大公司主导的格局,让新力量能更好成长。
中国为什么必须开放,必须竭尽全力、千方百计保持同全球的充分连接?这不仅是因为中国从资源条件到消化产能都高度依赖于世界,而且是因为,中国的核心能力就是人力资本能力,而人力资本的价值只有通过服务更大的范围才能彰显,同时,服务的过程也是在互动中自我改进的过程,从而让人力资本进一步提升。
依托中国的创新型人力资本和大市场优势,一部分领先的中国企业已经有条件为全球消费者做出更大贡献。世界级企业之路就在脚下。这里的必要前提就是开放。阻断开放,就会阻断中国企业走向全球的勃勃生机。
曾经有一种说法,由于创新能力不足,“金砖四国”可能变成“板砖四国”,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恰恰不是典型的“金砖国家”,因为中国已经在创新升级。事实正越来越清晰地证明这一点。
实现包容性增长才是更大挑战
中国要拒绝陷阱,真正的挑战不在创新,而是如何更好地推动包容性增长,实现共同富裕。
2020年中国的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为0.468,财富基尼系数为0.704。2021年中国居民可支配收入总额占GDP之比为43.4%,远低于60%左右的全球平均水平。这种收入分化、财富分化已经到了必须认真考虑校正的时候。
中国2035年远景目标提出,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中等收入群体显著扩大,基本公共服务实现均等化,城乡区域发展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显著缩小;持续提高低收入群体收入,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更加积极有为地促进共同富裕。显然,未来在继续注重发展的同时,要把共同富裕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目标很清楚,关键是如何落实。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过“降低间接税,增加直接税”的财税改革方向。由于个人所得税改革的大方向不是增加税率而是降低税率,而企业所得税率也已不低,所以提高直接税的主要方式必然是财产税,即房地产税、遗产税、资本利得税等。目前房地产税只在很小范围试点,遗产税和资本利得税还未破冰。
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张卓元多年来一直公开表示,征收房产税受到很多官员的阻挠,“因为他们房子很多”。
我和很多学者做过交流,不少人表示,从发达国家看,征收房地产税、遗产税、资本利得税确实是一般规律,但中国的物权保护尚不完整(如商品房产权在土地使用权到期后是否自动接续一直没有明确说法),这种情况下大规模开征财产税会让很多人成为惊弓之鸟,不利于发展。当下经济下行压力已经很大,如果财产税陆续出台,对资本市场会构成不小冲击。
我个人的看法是“两手抓”。我们既要在依法保护产权方面下大力气稳定预期,在财产税方面也不能无所作为,该下决心就要下决心。否则要改变两极分化、特别是财富意义上的两极分化态势是不可能的,而且越拖包袱会越重。
一个具有平衡性的选择大致应该如此:以对人们已有财产权利和未来财产安全预期的强有力保障,“换取”先富人群对通过财产税调节国民收入分配的支持。
此外,机会不平等的问题,也是迈向共同富裕的一大困扰。
最近一些城市出台了极具包容性的大学生落户政策,值得肯定,但城市里的外地打工群体特别是农民工群体,如何在城市安居乐业,也非常重要。这些群体的规模已经相当大,在城市已生活工作多年,是城市不可离开的服务组成部分。如果没有为城市做过什么贡献的大学毕业生可以立即落户,那些已经为城市付出多年、不少也在城市缴纳社保的服务者、劳动者,能不能为他们开辟一条绿色通道,在公共服务均等化方面有大的突破呢?
经济学家刘世锦团队去年提出了“中等收入群体倍增计划”,认为中国在已有的4亿中等收入群体基础上,可以再用10到15年时间,让中等收入群体达到8亿到9亿人,占总人口的60%左右。
研究显示,到2030年有可能进入中等收入群体的3.7亿人,主要对应的是2018年家庭年收入介于4~6万元、6~8万元和8~10万元的低收入家庭。这个群体中城镇居民占比为57%,乡村居民占比为31%,外来务工人员占比为11%。其中外来务工群体,从数量和定义上,更接近进城农民工群体。
刘世锦团队指出,广义的“进城农民工”,是中国未来扩大中等收入群体需要着力关注的重点人群。
他们的政策建议包括:对农民工及其家属在城市落户实行负面清单制度;建设面向农民工为主的安居房工程;与农村人口进城落户、提供安居房相配套,加快推进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务的均等化;提供就业基本公共服务,鼓励吸收农民工就业;加快推进农村集体建设用地入市和宅基地流转,增加农民工的财产性收入;促进机会公平,改变有些地方对低收入农民工的歧视性做法,在大体相当的条件下,在就业、升学、晋升等方面,给低收入阶层提供更多可及机会。
我非常认同这样的方向。我们的城市都在想方设法服务“高精尖”人才,但千万不要忘了,不管什么人才首先都是人,而人是需要方方面面服务的,服务者也需要素质,需要技能,需要经验。一个城市不关心那些为“高精尖”们提供服务的人,“高精尖”们的生活可能会一团糟。
城市的服务业发展事关无数人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但对广大服务业者特别是其中的外来务工人员(主体是进城农民工),对他们的生涯规划和保障,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大量功课待补。
拒绝陷阱,一个简单的框架
像中国这样有着超大规模人口的经济体,从低收入状态迈向高收入状态,大致要经历三个阶段:有活干(创造就业)、活干好(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干好活(迈向高附加值的创新经济)。
中国的社会生产力,本质上是人力资本创造的价值,是劳动力数量、劳动力质量、劳动力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三者之间的函数。
因此,评价中国的经济政策与制度环境,出发点与根本点都在于,是否有利于人们有更多的活干,能把活干得更好,能干上更好的活。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否则不可能成为金砖国家中最大的一块,成色最足的一块。
但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消除资源配置扭曲、稳定最广大劳动者创造者的预期,空间依然是巨大的。
我采访过很多内外资企业,发现规模越大的企业对税收优惠一类政策越不在乎,而对法治、竞争中性、规则透明可靠等制度安排和制度稳定性越在乎。
我们降低交易成本的空间还很大。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管学院陆铭教授团队最近一项研究显示,从全国平均来看,如果两个城市相距200公里,但又不处于同一省,这两者之间的货车车流相当于同一个省内部相距302公里的城市间的车流。
“这种效应,除了天然的地理、文化阻隔外,还与跨省的交通连接不够畅通、生产要素一体化程度不够高有关。”
也就是说,隔一个省界,要素的自由流通水平就会下降一定的幅度。当然,比起上世纪80年代很多省界都用行政手段强迫某种商品不得外流,已有很大进步,但和统一大市场的要求比,还远远不够。
创新的经济,资源配置更加自由的经济,具有包容性的人道主义市场经济,三者并进,或是中国拒绝陷阱、超越陷阱,迈向下一个远大前程的选项。
我很喜欢《小王子》里的一段话,“如果你想让人们造一艘船,不要老催着人去采木,忙着发号施令和分配任务,而要激发他们对浩瀚无垠的大海的渴望”。
也许还应该加一句,如果你想让人们远航,不仅要告诉他们目标,还要给他们买好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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