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垣平,写作者,武侠爱好者,著有《剑桥倚天屠龙史》《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金庸小说里,很多受过情伤的男人和女人,最后都会漂泊江湖。包括《白马啸西风》里的李文秀。包括郭襄,郭襄爱上了杨过,杨过不爱她,她最后骑一头小毛驴到处行走。我觉得阿青也不会再回到南林隐居了,应该也是去江湖上游走。她们不像姑射仙子,非常神化,非常理想化,金庸写小说最终还是写现实存在的人。她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一样的,还是要去远方,去寻找她的自由,虽然她可能找不到爱情,但是她至少有自由来救赎自己,来化解痛苦。
大家好,我是新垣平,是一个武侠迷。我特别喜欢金庸武侠,也写过两本书,差不多都是10年以前的作品了。今天我们要聊的是金庸小说中讨论相对比较少的一个作品——《越女剑》。可能很多观众都知道,金庸小说可以用一副对联来概括:「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每一个字都是一部小说标题的第一个字,正好14个字。但这副对联还漏了一部小说,就是《越女剑》。为什么《越女剑》不在对联里呢?一方面是对联放不下第15个字,另一方面,这部作品非常短,不到两万字,篇幅仅仅相当于长篇小说的一个章节、一个回目,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作品。大家聊金庸,一般都想不到这个作品。但是我觉得《越女剑》有一些很特别的地方。这是金庸唯一一部写先秦的小说,设定在春秋末年。而且它不完全是金庸的原创,主要的人物都是历史书上有记载的,改写自古老的历史传说。金庸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呢?根据他的自述,他有一本画册,清代画家任渭长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里面画了33个剑客。金庸很喜欢看这本画册,就想给每张画配一篇小说。《越女剑》就是他给第一张画《越处女》配的故事。但是金庸只写了这一篇《越女剑》,没有再写下去。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时代背景下看,会非常有意思。《越女剑》和《鹿鼎记》几乎是同时写的。《鹿鼎记》的创作时间是从1969年底到1972年,《越女剑》是1970年,基本是同一个时期。金庸先生从1955年写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开始,到写《越女剑》,经过了15年,这15年里他写完了绝大多数主要的作品,包括《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样的巅峰之作。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求新求变,想在武侠中打开一个新的境界。到《鹿鼎记》的时候特别明显,他想写一个「反武侠」的故事,很多地方完全颠覆了原来的套路。在他求新求变的过程中,除了《鹿鼎记》之外,还有一个plan B,就是《卅三剑客图》系列。金庸之前的小说,时代跨度是从北宋末年一直到清朝中期,相当于宋元明清这个时期。有些小说没有明确的时间设置,但实际上你可以推算出来,它只可能在明清时代,不可能再往前。而《卅三剑客图》的时代跨度恰好是从春秋到两宋之交。我觉得金庸可能有这样一个计划:如果他把《卅三剑客图》写完,和后面的小说接上,就相当于他以一己之力写完了两千五百年的中国武侠史。这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计划。很可惜,这个计划没有成功,只写了一部《越女剑》。但这一部也很重要,因为讲的是武侠中最为古老的一个故事,而金庸又是当代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也就是说,中国武侠小说的源头和集大成者,相隔两千年的头和尾,在《越女剑》这个故事里重新合一了。中国人对武侠文化都非常熟悉,但外国人往往隔了一层,难以欣赏,金庸小说在海外的销量始终不好,比起《三体》这样的科幻小说差得很远。那么它背后有什么东西,让中国人觉得亲切却让西方人觉得难以理解呢?很多人认为是「侠」这个东西。我也读过三四本讲武侠小说史的著作,大家都很强调「侠」字。甚至称为「侠义小说」,都不太愿意提这个「武」字,觉得不过就是一些花里胡哨的设定而已。我作为一个从小读武侠的读者,有一个切身的体会:如果一个小说里没有任何精彩的打斗,只有一些好人好事,那我看它干什么?我不如看《雷锋日记》。如果是一个讲武功的作品,哪怕人物都很坏或者说没有什么真正的侠义,但是只要打得足够好看,我也会愿意去看——这个「武」其实很重要。《越女剑》这个故事,无论是原型还是金庸的改写,恰恰没有太多侠义的东西,但是讲武功讲得非常好。《越女剑》在《卅三剑客图》之前还有很多原型,很多古籍里讲过这个故事。最早的源头是东汉初年的学者赵晔写的史书《吴越春秋》。《吴越春秋》里面记载了吴越争霸时期的很多故事。越王勾践想要讨伐吴国,但是准备不足,他的谋臣范蠡听说越国的南林有一位处女,剑术高明,就推荐给勾践。勾践派使者请越女来。越女在路上碰到一个老翁。这个老翁自称袁公,他对越女说:「听说你剑术很厉害,我跟你比一比。」然后还有一些具体的比斗的描写,就不细说了。最后,袁公失败了,跳上了树,变成一只白猿离开了。后来,越女去见勾践,勾践非常钦佩她,让手下的士兵学习她的剑术。从小说的角度来讲,这个故事的人设很精彩:一个来自越国南方的妙龄少女,未经人事,但偏偏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剑术高手。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如何呢?赵晔的时代距离吴越争霸已经有五百年以上,之前也没有人提过这个越女,所以后世的很多史学家认为这只是一个传说。但是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因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佐证。与赵晔同时代的一位大学者王充,写了一本思想巨著,叫《论衡》。《论衡》里有一句话说:「剑伎之家,斗战必胜者,曲城,越女之学也。」王充是一位思想家、哲学家,他写的是当时社会上的现实。他说,在东汉初年有两个剑术流派,一个曲城派,一个越女派,都以剑法闻名。曲城派来自于一个叫虫达的人,是追随刘邦起义的一个将领,剑术精妙。还有人说是他亲自杀了项羽。《史记》里记载他后来被封成曲城侯。曲城派说自己的创始人是曲城侯,另一派越女派说我们的创始人是越女,她也很厉害——这是当时社会真实流传的东西。如果越女的故事只是好听但没有可信度,越女派是招揽不到徒弟的。真实的越女是谁?这个很难考证。她很有可能是越国南方一个母系氏族的首领、酋长。我在网上找了这张示意图。但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对古人的意义。我们从现代人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但是它有自己的内在逻辑。比如说,越女为什么来自越国的南林?越国的南林在哪里?大家一般认为越是在浙江一带,江浙沪包邮区。但是实际上,我们今天的浙南、福建、江西、广东,在当时都叫「百越」。越国的南林,并不是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一个代名词,告诉我们越女来自于非常遥远的世界边缘。在中原人的心目中,越国已经是非常边远的南方了,何况是越国之南呢?庄子有句话说:「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这是个悖论,就是说燕之北、越之南这些世界上最边缘的地方,它们就是中央。越女来自世界上非常偏僻遥远的角落,一个和文明社会完全隔绝开来的地方,她肯定是没受过任何教育的,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来自山野的少女是怎么学到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的?这其实涉及到武侠世界的根本问题:绝世武功是从哪里来的?大家看武侠小说可能也会想到这个问题。在武侠小说中,一般的高深武功无非两个来源,第一高人传授,第二武林秘籍,总之是从别人那里来的。但是高人的武功是从哪里来的?武林秘籍又是谁写的?当然你也可以说,武功是高人自己发明的,像金庸小说里面的《九阴真经》是黄裳写的,独孤九剑是独孤求败发明的。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它本质上不应该是一个人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它应该有一个更加根本性的根基或来源。在《吴越春秋》里,勾践也好奇这个问题,他问越女:「你怎么会这样的剑术呢?」越女说:「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不是别人教我的,我自己就有了。可是你写小说没法这么写,读者看到会撕书的。金庸有趣的地方在于,他把这个故事改写了,给了她的武功一个源头。我觉得如果让我来写,肯定还是老套路,比如说越女在南方捡到一本剑谱,是九天玄女传下来的,或者她遇到一位隐居的大侠,是中原来的某某大侠。但金庸没有这样写。他要为武侠的历史打开一个最初的开头。他给越女起了一个名字叫阿青,借阿青之口写了一段自述:我十三岁那年,白公公(一头白猿)来骑羊儿玩,我不许他骑,用竹棒赶他。他也拿了根竹棒来打我,我就和他对打。起初他总是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们天天这样打着玩,近来我总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越女和白猿的故事,在《吴越春秋》的原文中也有提到,金庸把它改造为阿青从白猿那里得到武功的过程:一切都是在「打着玩」中完成的,阿青不知不觉就练成了绝世武学,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剑术。我想,如果阿青和白猿的嬉戏能拍成水墨动画的话,一定很好看。一人一猿,一老一少,一雄一雌,一青一白,一美一丑,阴阳交错,发生无穷无尽的变化。在嬉戏之中,已经没有人和猿的区别。这不是贬义上的说人堕落成猿一样,而是说在这个过程中,阿青完全忘我了,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类,她完全沉浸在这个游戏中了。实际上,古人认为猿是一种最灵动、最迅捷的生物,你和它这样一起嬉戏,你也可以在相互之间的感应中得到这样的技艺。可以说,阿青的剑术是从自然本身中、从天地造化中汲取的一种时机性的技艺。但达到这个境界非常难,人类的语言、文字、观念、规则、甚至机心等都是一种阻碍。只有阿青这样远离文明世界,毫无文明观念浸染的人能够做到。像华佗创造五禽戏的传说,他是有意去模仿,而阿青不是,她不是为了去学招数和套路,相当于一种「无招胜有招」——这也是金庸很多作品的精髓。比如郭靖观看北斗七星学到天罡北斗阵,杨过和神雕对战,都是从和自然的交互中获得了启示,超越了具体招式的束缚。某种意义上来讲,《越女剑》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已经蕴含了武侠世界的根本起源。虽然金庸其他作品中的武功传承关系各种各样,千奇百怪;但最后,人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回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天人合一,来获得自然的力量;其他一些幻想文学中,人获得超级力量的关键要么是某种神性,要么是魔法,要么是一些黑科技,大家可以想想西方的超级英雄,这和武侠的精神是很不一样的。越女的剑道具体是什么?《吴越春秋》里,越女给勾践讲她的剑术:「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平时像一个宁静的姑娘一样,但出击的时候就好像猛虎下山。「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摆好姿势,等待气的到来,然后气就可以随着精神一起出击了。我稍微总结了一下。第一要积蓄力量,以待时机,这里用「阴」来表示,「阴」实际上相当于一种势,要积蓄势能。第二是时机到来,迅猛出手,这个就是「阳」,「阳」是一种发动。但你怎么知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呢?有一种解释,是时机相当于气的流动,气一流动的时候,时机就到来了。这些听起来可能非常抽象,其实来自于战国秦汉时期很流行的一种世界观,叫「气化的宇宙论」。他们认为,天地之间流动着阴阳二气,阳气是运动、发散的趋势,阴气是静止、凝聚的趋势,它们构成天地万物,一年四季是阳气和阴气的升降导致的(比如春天的时候阳气上升)。在气的哲学里面,人本质上也是气的凝聚和流动,有气你才能活,没有气你就死了。孟子说:「气,体之充也。」气是用来充实身体的。庄子也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有一件战国的神秘玉器,据认为是手杖上的把手,上面刻着一篇《行气铭》,被认为是最早的气功口诀。在《吴越春秋》里面,「气」更像一种无形的力量,金庸则把「气」改造成了一个实体化的东西,让气的运用变得更好看了。在小说最后,阿青爱上了范蠡,妒恨与范蠡相爱的西施,想要杀她,但出手的时候被西施的绝美面容所震慑,最后心灰意冷地离开。她用竹棒指了西施一下,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金庸的大部分小说和很多现代武侠小说中的设定,都依赖于对气的哲学的这种改造,比如六脉神剑(把气发出去),吸星大法(把别人的气吸过来)等等。不过这种幻想的设定,和现实层面有什么关系呢?养气不仅和是学武功有关,先秦的思想家认为,人要提升自己,和「气」也是密切相关的。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还有《管子》中的一段话:这里提到一个概念叫「精气」,是气中间最精微的一种,人得到精气之后,不但能身强体壮,而且能成为「圣人」。这背后非常有意思的一个逻辑是,既然万物的基础是气,那么人的地位高下就应该是由气的精粗、多少来决定的。气是不断流动的,人的地位当然也是可以变动的。这也是一种时代精神的体现。夏商周时期是贵族社会,但到战国以后,贵族没落,平民也能成为帝王将相。这种历史巨变,需要一种意识形态的支撑和背书。这就是气的哲学,一个出身不高的平民,如果得到了浩然之气或者精气,就可以成为士大夫、公卿甚至圣人。越女见越王勾践的故事,某种程度上和诸子百家游说君主的故事非常相似。它和农夫舜被尧所赏识,或者钓鱼翁姜子牙被周文王发掘等故事是有同构性的,代表了当时的士人或者说平民阶层中的杰出人士的向往。气的哲理,意味着人通过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可以获得近乎无限的潜能来提升自己。落在现实社会中,就相当于人通过学习和奋斗,可以获得之前无法想象的高位。这和战国秦汉时期的社会潮流是高度吻合的,可以说是一种时代的哲学。但到东汉和唐朝,出现了强大的门阀士族,出身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他们名义上还信奉气的哲学,但是又在上面加了很多限制。东汉末年的刘邵写了一本《人物志》,他承认所有人都是「天地气化」所生,但是又说根据五行不同呈现出了形体的不同,他提出了一些「上等人物」的标准,比如「骨植而秀」「气清而朗」「体端而实」等等。大家想想看,吃得好、营养充分的人,都有这样身体强健的表象,而穷困的人就没有。他通过这样的理论把阶级固化了。到了宋代以后,气的哲学又重新流行起来,形成宋明理学的基础,这和当时进入平民社会、科举选拔制度的流行又是高度对应的,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刚才讲过,金庸小说除了《越女剑》一篇,都是写宋朝以后。我觉得他没有写完《卅三剑客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汉到唐朝的世家大族社会和近代武侠小说的平等精神是有深刻矛盾的。比如第二张图是《虬髯客传》里。虬髯客是个武林高手,他本想争天下,但一见到李世民这个「真龙天子」就面如死灰,只看了一眼就认输了。这让金庸如何下笔呢?所以,我觉得,武侠某种意义上就是魏晋以前,或者宋代以后的「中国梦」。金庸的《越女剑》相对于《吴越春秋》来说有很多改造。《吴越春秋》里,越女是有意识地来见越王教授剑道,而《越女剑》里面阿青只是懵懵懂懂被范蠡拉来的,她对吴越争霸也毫无兴趣。《吴越春秋》里,越女成为了越军的总教练,但金庸笔下的阿青只是为了范蠡演练了几招剑法,就离开了。士兵们并没有学到任何真正的武功,传下来的只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有哲理意味的情节。《吴越春秋》对世俗的权力是亲近和热衷的,而在金庸对世俗权力是摒弃的。为什么阿青要离开?为什么她不留下来去教武功呢?在金庸小说里,除了最早期的张召重、玉真子这样的角色,绝顶的武林高手是不会为王权服务的。哪怕像欧阳锋、金轮法王这样的反派角色,也不会甘心为帝王的臣仆。这不仅是一种气节和操守,而是金庸敏锐地察觉到,在气的哲学和现实社会的等级秩序之间,有一种结构上的矛盾。绝顶高手不会甘心成为等级秩序的一部分,他已经领悟了天地之间最根本的力量,也就无需服从任何人了。这也是武侠世界的一个根本精神:反对至高无上的王权,反对等级制度,反对专制。但是,为什么绝顶高手自己不称王称霸呢?既然他已经掌握了至高无上的力量?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说,先看另一个问题。阿青离开了勾践的宫廷之后,她能够去哪里?回到山林里吗?表面上可以,但在小说最后,阿青还是放不下范蠡,去找了范蠡和西施——她的心已经被打乱了,无法再回到之前那种朴素的少女的心态中去。哪怕人回去了,心也不在那里。而范蠡和西施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范蠡害怕成功以后被勾践迫害,想带着西施逃离宫廷。《越女剑》里面,范蠡握着西施的手,说:「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这句话大家不要等闲视之,它引出了武侠中一个更重要的概念,叫作「江湖」。这句话来自于《史记》,说「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於江湖」,他变名易姓,先去了齐国,又去了一个叫「陶」的地方。这里的「江湖」二字,包括史书中的大部分「江湖」都是实指,指长江以及和长江有关的一些湖系,包括太湖。为什么范蠡要从太湖上走?因为步行、乘马都很容易被挡住,而你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上乘一叶扁舟漂走了,如果越王派的追兵来了,只要晚来一点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不像在陆地上还会留下车辙、蹄印这样的痕迹。所以江湖真的是一个方便快捷的逃生路线。你甚至可以归纳出范蠡乘着扁舟,沿着江湖行动的轨迹。比如说,他可以从太湖沿着一些小河进入长江,再沿着一条叫邗沟的运河进入淮河流域。邗沟是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86年挖出来的,在这个时代正好出现了。接着再从淮河一条叫泗水的支流往上走,基本上就到黄河流域,到中原的腹地地区了。最后他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之间一个叫定陶的地方住下来了。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路线图。范蠡的的确确是可以这样真正地漂泊江湖的。古人对于江湖,有着非常切身的感性体验。这个东西现代人是没有的。我们看到很多古诗词,像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像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都是讲这种坐船旅行的体验。但今天的古装影视剧中很少表现这一点,可能因为不太好拍,而且不像骑马那么好看。古代大部分时期,水路都是最便利的交通方式。借助于江湖水系,你就可以很便利地离开一个地方,或者到达一个地方,或者干脆藏匿起来,比如水浒里的八百里梁山泊,你在当时一个非常大的湖「巨野泽」里面藏起来,官兵根本找不到你。因此有很多人开始在江湖上漂泊,这和古代农耕社会的主流生活方式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大部分人,农民也好,地主乡绅也好,可能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连附近的省城都不一定去过。但是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商人,包括走江湖卖艺的,包括上京赶考的书生,包括乞丐,包括江洋大盗,他们在江湖上行走,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过着另一种生活。当然,江湖和海洋又不一样。你看西方人的故事里,很多人出海,跑到美洲,跑到澳大利亚,去开拓一个新世界。但江湖并不脱离九州大地,来来回回还是在中国的疆域里面,所以江湖的故事永远是中国的故事。可以说它是中国历史的B面,是你平常可能看不到的另外一面。武侠小说里面常讲「游侠」,为什么说「游」?就是游走在江湖上,或者叫浪子。武侠小说中讲的江湖,是在皇权体制的边缘,不受或者说不是完全受皇权的控制,但又是和它息息相关的一个流动性的领域。这就有很多故事可以写,从《水浒传》,到《三侠五义》,再到金庸,都是这样一脉相承。如果把江湖看作水的世界,那么水的世界和气的世界有什么关系呢?江湖又可以叫川泽,它是气的流通形式。《国语》里有这样一段话:「川,气之导也」,川就是气的通导。古人认为气的流通有上升的一面,也有下降的一面。下降的一面就在于,气变成水在地上流动,这个流动要通过河流进行通导,形成江河,形成湖泊,它是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这不是一个边缘的无足轻重的东西,而是一个和民生密切相关的领域。刚才讲的范蠡的故事,他到了定陶以后,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做生意,他通过江湖水系把各地的货物运来运去倒卖——江湖把这个国家连成了一体。恰恰因为这样,所以虽然皇权控制不了江湖,但它对皇权又很重要。这是非常有张力的一个矛盾,衍生出了很多很多武侠故事。所以,水的世界本质上就是气的世界。气是上下流动的,同时也是向四面八方流动的,构成了九州。九州的「州」本意就是河水中的沙子或者泥沙组成的小「洲」。九州边界都是由河水确定的,江湖其实就构成了九州本身。是九州大地自身蕴含的又超越自身的可能性。所以,为什么绝顶高手不自己当皇帝这个问题,我想,是因为气的哲学召唤的是变易、流通、江湖,或者说「逍遥游」,而不是一个固化的、指令性的权力结构。如果你能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王权就是等而下之的了。在气和水的流动中,你是从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获得自由,这至少是当时士人的一个理想。我想到一个很有趣的对比,就是越女和《庄子》中的姑射仙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对姑射仙子的各种描写很像越女。非常有趣。那阿青行走江湖以后会怎么样?我发现金庸小说里,很多受过情伤的男人和女人,最后都会漂泊江湖。包括《白马啸西风》里李文秀。包括郭襄,郭襄爱上杨过,杨过不爱她,她最后骑一头小毛驴到处行走。我觉得阿青也不会再回到南林隐居了,应该也是去江湖上游走。她们不像刚刚讲的姑射仙子,非常神化,非常理想化,金庸写小说最终还是在写现实存在的人。她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一样的,还是要去远方,去寻找她的自由,虽然她可能找不到爱情,但是她至少有自由来救赎自己,来化解痛苦。《越女剑》在江湖的起点上结束了故事,不过江湖的终点在《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那里已经写下了,那是另一个不自由的世界。《鹿鼎记》和《越女剑》是截然相反的,但是某种意义上又相辅相成。《越女剑》带有一种天真诗意的笔触,和同时期《鹿鼎记》的冷酷现实、玩世不恭形成鲜明的对比。金庸回头去看江湖的起点是怎样一个世界,但是江湖的终点他也看到了,非常黑暗和残酷。也许,金庸是感觉没有办法再讲一个童话般的江湖故事,才放弃了《卅三剑客图》的构思。《越女剑》是一部特殊的小说,它是最不金庸的,和其他小说差的很远,但某种意义上又是最金庸的,因为它在短短篇幅内涉及并且展现出金庸小说中很多重要的主题:自然、气、江湖等等。
回到开头那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有人说《越女剑》可以放到横批里,这不是说它没地方放,而是它包含了武侠中很多根本的问题。最后推荐大家去读一下金庸小说,读一下《越女剑》,相信大家能够学到不少东西。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化妆品小样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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