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撕下美妆标签 | 棱镜

张磊（化名）裹了裹外套，决定暂时离开华强北。

2017年，华强北的明通数码城转型做美妆，为这个一度沉寂的“电子第一街”打开了新的局面。此后，远望、女人世界、龙胜、曼哈、万商等多个商城跟进。化妆品，成为了华强北继“电子产品”之后的又一个标签。

去年6月，张磊来到这里做“微商”。他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在朋友圈/群里发化妆品的型号和价格，有人购买的话，他就去店铺里拿货，赚差价。凭借着比免税店还便宜的价格优势，张磊一直不缺客户，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几万块钱。

但张磊的生意在去年底戛然而止。

2020年12月28日，央视新闻报道称，深圳海关在华强北破获了一起大型美妆走私案，涉案金额高达6亿元，涉案店铺包括位于明通数码城里的“CC美妆”。

1月12日，作者在华强北看到，几乎所有的美妆店铺都大门紧闭，里面的货物也都被清空；一些商铺的玻璃上，还被商场方贴上了“解除合同”的通知。商场内冷冷清清，看不到顾客；商场外面，此前大幅的美妆广告也已经全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政务、贺岁广告。

而仅仅5个月前，作者首次探访华强北美妆市场时，这里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明通市场的外墙上贴满了“汇聚全球美妆品牌，一站式美妆采购中心”这样的形象展示语，市场内人声鼎沸，生意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

如今，华强北的美妆转型之路何去何从？

揭开低价之谜

价格低，是华强北美妆市场异军突起的最大优势。

去年8月，作者在走访华强北美妆市场时了解到，一支专柜价310元的迪奥001口红，在华强北只要100元左右，这个价格甚至低于免税店的210元。如此低的价格，也一直让不少人怀疑是假货，但始终没有权威部门来印证这个说法，也没有消费者公开站出来表示自己买到了假货。

这场“走私风波”揭开了华强北化妆品的低价之谜。

根据央视的报道，涉案商铺“CC美妆”的货源就是从境外走私渠道低价购入的。深圳海关缉私局工作人员介绍了走私流程：货主在境外把货物组织好，交给负责通关的人，然后用购买来的个人信息制造虚假订单、支付单和物流单，欺骗海关，将货物走私到国内。

走私，在华强北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早在“水货”手机流行的时代，那里就形成了多套完整的走私模式。

根据此前众多走私案的公开信息，华强北的走私方式五花八门，如通过跨境电商走私，蚂蚁搬家，在运输环节调包等。

上图为明通市场A区，下图为女人世界，里面的商铺基本上均已关闭，柜台上的货物也都清空。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据作者多方了解，此轮转型做美妆的店铺老板，大部分也都是曾在华强北深耕多年、做电子产品生意的那批人。他们在境外，都有着成熟的供货、流通团队。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向美妆转型，只是将电子产品换成了化妆品，但玩法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你去市场里看一下，如果柜台上的货有中文标签，就是正规来源的一般贸易货；如果没有中文标签的，就可能是走私货。”去年8月，一位市场监管部门的工作人员曾向作者透露。

当时，作者在华强北的美妆市场走访时发现，绝大多数店面里摆放的货物都没有中文标签，店主们也非常忌讳有买家、游客在他们店门口进行拍摄。

也有店铺老板向作者解释说，柜台上的货本来是有中文标签的，但由于拿货的人以“代购”为主，代购为了让买家相信这些货是从海外代购的，需要没有中文标签的货。于是，店铺就将中文标签给撕掉了。

还有店铺老板对低价给出了另外的理由——他们在海外有庞大的扫货团队，当免税店打折时，这些团队就会去扫货，然后再通过“蚂蚁搬家”的方式带到国内。

如今来看，这些说法都很难站得住脚。

“这里的价格之所以比免税店还低，可能是因为老板直接从海外的经销商渠道批量拿货，然后走私进来，中间省去了很多环节，少缴很多税，化妆品的税本来就很高。”张磊向作者透露。

在华强北做微商的半年里，张磊与一些老板也有接触，对这个领域多少有些了解。

“走私风波”之后，张磊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走私给他做了“背书”：他做的是水货，不是假货；另一方面，店铺都关了，他的小生意也彻底做不下去了。

从柜台转向地下

明通市场是这场风波的中心。1月12日上午，作者在现场看到，明通市场外几个LED大屏幕不停地滚动着“反走私 打假冒”的标语。据该市场内部人士介绍，他们目前也正在配合海关等监管部门做清理整顿。

上图为1月12日，明通市场的外墙图，LED大屏幕滚动着“打击走私行为”的标语，化妆品的海报已被贺岁等广告代替；下图为去年8月时的明通市场，美妆的标签处处可见。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在山寨手机时代，华强北就一直有“跟风”的传统，哪个行业火起来之后，就马上有商场跟进。进场早的就能赚到钱，进场晚的就可能会血本无归。

明通是华强北率先转型美妆的市场。如今，戛然而止的化妆品生意，让不少进场晚的商场和店铺措手不及。比如，龙胜、女人世界、远望等商城是几个月前才进入这个市场，为了转型新赛道，他们花了时间与成本与原来做电子产品的商铺老板解约，重新装修。

远望美妆交易中心也正在更新他们的广告牌，两大幅写着“文明 和谐”、“诚信 友善”字样的广告正在被张贴，而此前的化妆品广告已经不见了踪迹。

女人世界商场里，一些店铺已经在1月7日时就被商场方贴上了“解除合同通知书”，解除的原因是店铺没有缴纳去年12月份的租金。

女人世界里的一些商铺，被贴上了《解除合同通知书》。图片为作者拍摄。

市场火爆的时候，华强北的商铺租金和转让费也被推高。去年8月生意红火时，明通市场A区的商铺，每个月租金被炒到了5万元，转让费也高达100万元。如今，那些晚进场的店铺老板们，无疑要承受一笔不小的损失。而商场也要自己承担解约、装修费用，并重新招募新的租客进来。

不过，这些店铺老板们并没有彻底从华强北消失，他们正在转向地下。

此前与作者有联系的多位店铺工作人员向作者介绍，他们仍然可以为客户发货，但是特殊时期，只能做熟客的生意，价格要比以往贵一些，并且货源有限，一些紧俏的货物暂时短缺；有的商铺则需要先付款再发货。

这些工作人员依然每天会在朋友圈里更新货源和价格的消息，只是每一次更新的时候，都会加上一句：“特殊时期出货”。

“以前，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听说有店铺因为走私被查，不是什么稀罕事。”一位熟知华强北历史的人士向作者介绍，“之前，这里的苹果手机走私很多，打击也很严厉，但现在依然可以在这里买到水货手机。”

根据这位人士的判断，走私的化妆品很难从华强北彻底消失，只不过不会像之前那样在柜台上公开售卖，就像后来的走私手机行业一样，只在柜台上摆放一些样品货，如果客户需要水货时，可以从仓库里调货。

“柜台上没什么货，即便海关把那些货全查封，店铺的损失也不会太大。”这位人士说。

美妆市场十字路口

从男人喜欢的电子产品到女人追逐的化妆品，华强北此前的美妆转型可谓是“绝地求生”。

由于修建地铁，华强北周边的道路曾被封了四年，这让那里少了不少人气。同时，过去几年，随着电子产品的式微，尤其是山寨电子产品的衰落，华强北走上了下坡路，商场店铺的空置率一度居高不下。

华强北一直在寻找新的生机。两年前，在数字货币火爆的时候，那里曾一度兴起了数字货币矿机的交易。同时，华强北也是一个多元化的商圈，共有手机、电脑、电子配件、钟表、服装等27个专业市场。

转型做美妆曾为华强北的发展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

但事实上，从一开始，店铺老板们就知道这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游戏。有知情人士向作者直言，监管部门对那里的走私情况很早就有了解，并从一开始就在严厉打击销售假货行为。在市场里，几乎每个档口都贴有“保证正品 假一赔十”的标签，并张贴《不经营无合法来源、假冒伪劣商品责任书》：如果售卖无合法来源、假冒伪劣产品，没收租金、保证金等。

该知情人士透露，最开始时，华强北有90%的化妆品都是水货，后来加以规范引导之后，仍有一半的货物是走私过来的。对消费者来说，由于价格优势和质量保障，水货要比假货的口碑好很多。做假货，可能砸掉了市场的招牌；做水货，则可能把市场培育起来。

而对于商场和店铺老板们来说，他们要在监管的大棒落下来之前，将钱赚到。

作者从这位知情人士处还了解到，作为深圳的一张名片，几年前，华强北开始走下坡路时，曾让当地政府非常头疼。公开报道显示，近年来，深圳市相关部门出台了多项政策支持华强北的复苏，如打造“夜间经济”示范区，将主街区建设成3A级景区等。

两年前，化妆品市场发展起来之后，引起了深圳市、福田区的注意，有关部门曾多次到那里调研，希望引导这个新市场健康发展。他们曾经设想在那里设立保税仓，以保证充足的正品货源，探索跨境新零售的模式。

如今，华强北的美妆市场，无疑来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

在明通化妆品市场B区，作者看到，仍有几家美妆店铺在经营，络绎不绝的人群维持着这个曾经火爆的新市场最后的体面。

这些店铺都在柜台的显眼处上贴着“一般贸易产品”的字样，这宣示着其都有完整的海关手续；产品摆放整齐，也都贴着醒目的中文字样，但曾经畅销的唇釉、神仙水等都已不见踪迹。

目前，只有明通化妆品市场B区仍有少量店铺在营业，但只销售有完整海关手续的“一般贸易产品”。图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