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一个民族的诞生

这是半佛仙人的第325篇原创

昨天我去看了《八佰》。

据说《八佰》这部电影是管虎的一个执念，他为了拍这部电影准备了十年，途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都没能抹杀他的自信，他坚信这部电影出来后一定会成为传奇。

看了成片后，我能理解管虎的自信来源，这部电影称得上史诗。

但遗憾的是，这部电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完成品。

这部电影似乎与霉运作伴，几经波折难以上映，修修改改，气势已泄，到最后以敢死队的身份登陆了院线，前途未卜。

电影的后半部分有明显的修改痕迹，几个主要角色的退场战一个镜头都没有，结局的情绪爆点经不起推敲，一旦细想就会尴尬。

情绪被深深挑起之后，收官却是残缺。

我不想谈《八佰》背后的那些历史，那些腌臜事，也不想谈还原历史和虚构故事之间的边界。

电影就是电影，电影是史诗但未必是事实，但不妨碍我看电影作者用摄影机和胶片写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在我看来，《八佰》的本质，是民族的找回认知的史诗。

《八佰》是一个史诗，不是一个“八百壮士”的史诗，而是一个民族成长的史诗，是浪漫的英雄主义死去又重生的史诗。

如果有人一开口就跟你说，“八百壮士，壮烈，永垂不朽”，那我建议你直接不用继续听他聊，因为这个故事的主线并不是那八百壮士，不是四行仓库，甚至不是抗日，它只是在描写我们的民族如何长大的过程。

影片一开始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暗语，一群士兵，一群军容不整，有老有少的士兵，穿过与人同高，无边无际的稻谷在行军。

你看，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从田地中来，他们是农民，他们穿越田地，走向城市，走向战场。

然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战。

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当这群农民到达战场的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大家最担心的事还是秋收将至，要赶快回家割麦子。

影片中有很多的英雄，有很多值得书写的刚猛汉子，有很多值得称为壮士的人，但管虎将笔墨放在了这群逃兵，这群“怂包”，放在了这群各怀心思的小人物身上。

这些小人物操着各自的方言，表演着各自的怪癖，贪财、胆小、吹牛，完全配不上壮士的名头，在影片的前半段，所有的细节都在告诉你，这些人不是壮士，更不是战士，这些人就是农民，来自不同地区的农民。

没有人想要当英雄，甚至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英雄。

但，“我们”，“观众”，期待着他们成为英雄。

管虎在这部电影中充分展示了自己创作上的天才，在影片中的许多地方，戏里戏外是混淆的：

苏州河南岸的看客们在观赏壮士的战斗，电影院里的我们同样在观赏英雄的末路，戏里的群众看着热闹，但嘴上要说“揪心着呢”；

戏外的群众一边为子弹纷飞鲜血四溅的场面暗叫残酷，一边却期待着在炮火中瑟瑟发抖的懦夫猛然爆发，化身英雄。

因为出现“英雄”，这场戏才最热闹。懦夫经过战火洗礼变成战士这已经是固定套路。

在我们没有感到痛的时候，一群学生游过河，要参军打仗，他们眼中的战争只是英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背影，是一些书本上的传奇。

这种对战争的浪漫想象，也同样存在于那一时间点的我们身上。

戏里的观众在期待着英雄的壮烈，戏外的观众在期待着浪漫的反杀，大家在期待着一次带着BGM和慢镜头，最好还飞过几只鸽子的的美感死亡。

影片中有一匹白马，这匹白马是一个重要意象，在一切都脏兮兮的时候，干净的白马代表的就是浪漫的英雄想象。

白马在，他们是我们想象中的单枪匹马面对千军万马的孤胆英雄。

白马跑出了仓库，告诉你们浪漫不在这里，留在仓库里的只有残酷。

战争开始，白马很快就在炮火中消失，那一刻就是浪漫英雄主义的死亡。为了看一眼浪漫，豁达的放羊娃横死当场，沉默的孩子失去了梦想，而另一边，以为自己能成为英雄而闹着要参军的学生，被残酷的战场吓到疯狂。

英雄主义的浪漫味从这一刻就消散殆尽。

理想与现实碰撞，从来都是遍体鳞伤。

守卫仓库的人只是一群弃子，更是一群戏子，他们在仓库用生命表演，死给河对岸的看客们看，也死给世界看。

河岸的两边如同两个戏台，一边十里繁华纸醉金迷，一边枪火纷飞尸横遍地，他们互相窥视着彼此，从对方身上汲取着自己需要的幻想。

四行仓库的窗口正对着戏台，每天晚上战士趴在窗前看戏台上演一出长坂坡，老生头上四字牌匾“浩气长存”，每天白天民众们在河岸边看仓库里死人，真的只剩浩气长存。

河的两岸在互相观看，但谁在天空俯视着这一切？

是军事观察团，他们高高在上，嘲笑着租界区的人们看一场战争如同看戏，自己却在特等席上俯瞰两边。

然而日本的飞机划过英国的飞艇，预示着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地位也即将受到挑战。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英法美相继与日本开战，日军开入租界，在租界咖啡厅喝茶观赏四行大战的贵妇沦为《色戒》中站街的风尘。

在天者不知自己即将坠落，生于大地者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李晨的手在地球仪上的美国上来回摸索，问端午“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

他为这片土地而战斗，甚至可能死在这里，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保家卫国，家国，什么是家国？

普普通通的人，怎么就要去保家卫国？

农民们是怎么明白家国的呢？

对岸的那些人，又明不明白何为家国呢？

四行的战士在激战，岸的另一边，阔太太在打麻将，赌场照常营业，知识分子用望远镜窥视着对岸却被无能为力。

小市民不知道什么是家国。

爱国的学生在出演抗日话剧，戏班子的戏子抄起家伙去砸场子，电影明星一下车，记者纷纷调转镜头摁下快门。

戏子不知道什么是家国。

一边尸体如沙袋一样被堆在一起，另一边不知哪位死者厚棺纸马，高调出殡；

洋人喝着咖啡，玩笑的对赌中国的战士能否守住阵地；

看热闹的民众围在河边，讳言着自己的漫不经心。

人民，不知道什么是家国。

农民，小市民，手艺人，混混，士兵，他们都不知道家国，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战，不知道自己和这片土地有什么联系，这样的国家算国家吗？这样的民族算民族吗？

孙中山将中华民族拽出了襁褓，而要发身长大，这个民族还需要一次洗礼，一次，点亮自我认知的洗礼。

有一本网络小说叫《将夜》，里面有一段话曾经让我很受震动，它说：

“所谓卫道，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

因为有人为此而死，你才知道那些忠义的话是真的，才不会在需要说到一个烈士的时候说不出一个名字来。

四行的壮士们留在那里，为的也就是死给别人看。

对当时的既得利益者而言，这个死是给国际社会，给世界看的一场秀，要让第三方来调停战争。

但对河对岸的人来说，这场戏中的东西，这些抱着手榴弹相继跳下的壮士则是一场盛大的唤醒仪式。

最激烈的三小时攻城结束，镜头再转，河对岸这边已经不只是看客，而是高举着“西墙”字眼提醒守军的同伴。

然后白马再现，引起南岸人们争相追逐，浪漫的英雄死于炮火的残忍中，但大家已经开始追逐另一个更实际的英雄。

小湖北知道英雄，但他不懂什么是英雄，他每天看着对岸戏台上的长坂坡，最初，心中的赵子龙只有一个背影，如同那些妄想着杀敌报国的学生一样，只知道他浪漫又强大，想要成为那个英雄。

直到哥哥死去，他心中的赵子龙变成了哥哥的模样，帅吗？

帅，但是哥哥已经死了，英雄是要死的。

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里写到：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仍然热爱它。

小湖北已经明白英雄要死了，但他也明白，英雄即使明知道自己要死，还是要勇往直前。

这时候，白马回来了，被炮火砸碎的英雄主义更顽强的成长起来，戏里的看客，戏外的观众，心中对英雄的定义都已经重新刷新。

农民们看着戏台上的赵子龙明白了什么叫英雄，看客们看着四行仓库里的英雄明白了什么叫做牺牲。

流血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受到感召的是河对岸的戏子、黑帮、妓女、小市民，是形形色色的彼此不同又彼此相同的一群人。

当李晨扮演的班长摸索着地球仪，艰难的绘制了一份简易的中国地图，在空荡荡的中华大地上，零散的写下几个省份的名字。

当这些农民变成的士兵，坐在一起，看着这张地图，看到自己来的地方，知道了自己身处的位置。

当赵子龙的皮影跨越地图上的山与海，在哼唱声中停在上海。

他们终于知道，家在哪里，国有多大，我自己从何而来，向何而去。

我，是谁！

当农民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当黑帮为支援仓库而牺牲，当戏子彻夜面向仓库表演，当国旗一次次倒下又升起。

一个民族，于此刻诞生。

《八佰》里的牺牲和恸哭未必发生在四行仓库的土地上，但他们必然发生在中华大地的某一块土地上。

因为有过痛苦，因为有过愤怒，因为有人曾死给大家看，才唤起了更多人的自我意识，才让以亿计数的人民凝结为一体。

这场战争也许是抗日战争，也许是朝鲜战争，也许在更早之前，也许在更久之后，但这就是一个民族自我成长的起点。

曾经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骄傲。

到故事结尾，白马沾满了鲜血从废墟上再次出现，这时候的人们已经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英雄，沾了血的白马没有那么漂亮，但染上了鲜血的英雄主义，才是真正的浪漫英雄。

在漫天血与火中，戏里对岸的观众，与电影院里的观众，一起见证了英雄的诞生。

直到今天，血仍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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