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万个隐秘的角落,160万人「拿命搏生活」
方向盘上的孤独流浪。
封面来源 | IC photo
不足6平方米的驾驶室里,承载着160万个危险品运输司机365个日夜的衣食住行与生计。这个隐秘的角落,是他们移动的家。
这个狭小的空间与致命危险仅一墙之隔。车厢内的危化品货物有的易燃易爆,有的毒性强烈,有的有腐蚀性或放射性。为了讨生活,自嘲开着一辆“移动炸弹”的司机们,不得不把“家”安在最危险的地方。
6月13日,沈海高速浙江温岭大溪段发生槽罐车爆炸事故,造成包括两名驾驶员在内的20人死亡。6月19日和7月11日,沪昆高速北线958高速公路与兰海高速贵州省贵遵段相继发生危险品运输车辆交通事故,并造成有害物质泄漏。短短一个月内,连续3起重大安全事故发生。
每天有近300万吨的危险物品运输在全国各地的道路上,包括危险化学品、爆炸物品、烟花爆竹等。2019年11月,交通运输部新闻发言人吴春耕曾介绍,截至2018年底,全国共有危险货物道路运输企业1.23万家,车辆37.3万辆,从业人员160万。
160万个在道路上摆渡“危险”的小人物,喜怒哀乐不为外人所知。只有当事故引起公众广泛关注,悲剧背后的负重人生,才罕见地从逼仄的小空间里探出头来。
爆炸事故现场通常会弥漫着一股化学品燃烧后浓重的焦糊味,刺鼻呛人,危险品运输司机韩武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2019年6月7日端午节,云南文山州境内的广昆高速上,韩武和师傅张海驾驶的大货车突然出现刹车故障、轮毂抱死,“嘭”的一声,车子炸胎了。他们停车查看时才发现,靠近轮胎的地方已经着火,眼见着就要烧到车厢内的货物——32吨价值64万元的工业高锰酸钾。
韩武向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回忆道,他当时开的车是半挂车,起火后其实应该把车头摘掉,把着了火的车屁股扔了,“这样起码能少损失十几万”。但车里的货实在太贵了,他们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救货,先是从驾驶室里拖出被子盖上,浇了大量的水,然后出动干粉灭火器,但结果无济于事。
和液化石油气一样,高锰酸钾也属于危险化学品,常温下即可与部分有机物发生反应并燃烧,遇到易燃物甚至有爆炸的危险。那天装好货,张海和韩武加满了六七百升油,火势迅猛,几分钟就吞没了足足13米长的重型半挂牵引车。
浓烟和火舌包裹着大车,见势不妙的韩武赶紧从驾驶室里抢出手机报火警,这部手机成了两人从车里带出来的唯一物品,剩下所有东西都和货、车一起,付之一炬。
消防队员赶到现场之后,花了40多分钟才把火完全扑灭。往日里为司机和押运员遮风挡雨的坚硬玻璃烧化了,高速栅栏旁绿色的山也被燎成了炭色。
事故令韩武和张海的老板损失了近100万元,所幸人没受伤。
“怕,真怕”,张海从部队退伍后,踏入危险品运输这行已经十多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故。入行才1年多的韩武被吓得不轻,从云南回到江苏老家后便离开了这个行业,“太危险了,日夜开,人可以换着休息,但车一直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巨大的风险,让很多危险品运输司机觉得,自己是在运送一颗移动“炸弹”。
2019年,张海和韩武曾负责运载一车32吨黄磷(又称白磷),这种物质接触空气会自燃并引起爆炸,还会释放出有毒的刺激性烟雾。韩武运送这批货物时格外小心翼翼,开一段就得下车看一眼,“380斤一桶的钢桶,一车装了100多个,为了隔绝空气桶里都注了水,我们运的时候生怕(钢桶)倒了,一倒就没命了啊”。
那种胆战心惊,他至今记忆犹新。
从事危险货物道路运输的驾驶人员、押运人员和装卸管理人员,需要熟读背诵几大本厚厚的培训教材,通过交通运输主管部门考核,领取相关从业资格证书后才可上岗作业。但理论和实际之间,还隔着经验的长河。
如果没有师傅张海,韩武根本不敢一个人上路。西南一带山路崎岖,遇到难走的盘山路,都是张海亲自驾驶,只有路况相对平整时才会交由韩武来开。有一次跑广西一段陡峭的盘山公路,韩武觉得越开越接近山顶,“转着转着都要到雾里去了”,车速需要控制在每小时20公里左右,驾驶员没点脚下功夫很容易出岔子。
“一脚天堂,一脚鬼门关”,这是韩武在部队时班长对他的叮嘱。这句话他从握住方向盘的那一刻起记到现在,一直不敢忘。
「抱着方向盘才能养家」
去年在云南出事后,张海和韩武时常回看事故现场的照片,努力辨认驾驶室里的一团团乌黑过去的样子。
驾驶座右边是喝水的杯子,后面方形的金属盒是做饭用的小型煤气灶,上面垂挂下来的空架子则是睡觉的卧铺。负责提供舒适的填充物都烧没了,只剩下变了形的空架子。
但曾经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很难随大火一笔勾销。
整天泡在驾驶室里,韩武觉得,货车就是他的家。泡面零食、被子枕头、锅碗瓢盆,吃喝拉撒睡用得着的东西在驾驶室里都能找到,万能得像一个百宝箱。
吃饭好解决,到了饭点肚子饿,张海和韩武一般嚼两口饼干、火腿肠对付。实在吃腻了,他们就找个妥当的地方停车,用车上的炉灶和锅煮挂面,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和酱吃一顿热乎的。
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有35元一份的自助餐,有肉有菜吃得饱,但他们嫌贵,很少去。吃面又便宜又快捷,10分钟吃完还能休息会儿,不过“半个小时内又得继续赶路了”。
从上岗第一天起,成本的算盘就时刻在韩武脑中啪啪作响。他受雇于运输公司,拿的是和老板谈好的“死工资”,一个月7000元,包括每天三顿的餐费补贴,“自己做饭,这钱自然就省下来了”。
跑两三年的危险品运输司机一般月薪上万,去年刚入行的韩武工资不算高,但比起老家县城普通工厂里两三千元的工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当了16年兵,只想趁还跑得动多攒点钱,给妻子和10岁的孩子更富足的生活。
在外奔波的司机最牵挂的是家,最遥远的也是家。
张海和韩武动辄跑几千公里横跨全国,能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刘成在江苏沿海跑短途液化天然气运输,整个6月睡在家里的日子同样一只手数得过来。
刘成朋友圈的相册封面,是他14岁的儿子趴在游泳圈上大笑的照片。这样美好的时光并不多,刘成平日忙于工作,很少能回家陪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呢,家里要过日子,老婆要养,儿子要养。抱着老婆就没办法养家,抱着方向盘才有办法养家。”
刘成的朋友兼同行姜军,选择和妻子王云一起上路。
这一行,运输公司招聘司机有时会特别注明只招“夫妻驾”,说的就是姜军夫妇这样的驾驶搭档。一般是丈夫开车,妻子坐在方向盘右边的副驾驶位置上,承担押运员的职责,也有少数妻子自己能掌握方向盘。王云不会开货车,于是考了押运员证,近两年来一直陪在丈夫身边。
夫妻二人一起上路,运输公司通常只需要给一份总工资,比单独招两名驾驶员更划算。夫妻搭档也更默契、稳定,行车途中遇到矛盾容易解决。姜军夫妇的想法很简单,孩子上大学后不再需要母亲全职照顾,王云出来多挣一份钱补贴家用,还能时刻关注丈夫开车的状态,不用像以前那样,只能在家里盯着手机提心吊胆。
把家人带在身边,薪水多了一份,风险与责任也随之增加。过去开车姜军只需要考虑自己,但现在右手边的王云让他变得更加小心,“想打瞌睡的时候立马停车,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上路)”。
夫妻俩的愧疚都源自孩子,因为疫情,今年大学毕业的孩子工作还没有着落,姜军忧心不已,“我们在外面再怎么艰难都没事,就是不想耽误小孩”。
365个紧绷的日与夜
在行车途中接受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采访时,姜军忽然抱歉地打断,“不好意思,我现在到了加气站,(一路上)只有这边有水,我下去洗把脸,回头再聊”。
在路上诸多不便,洗个脸都困难,想洗澡更是奢望。去年韩武和张海一起跑云南方向时,为了赶时间,两人经常三四天不洗澡,忍到目的地找个小旅馆,才能卸下一身疲惫。
跑危险品运输通常有一单接一单,接了就得立即上路。当距离被货主和客户框定后,提升效率就靠司机在路上拼命赶路。韩武最怕被客户催,越催越紧张,经常是自己这边还没装好货发车,客户已经发出“夺命连环call”:你装好了吗?出发了吗?到哪里了?什么时候能到?
但因为运输货物性质特殊,国家对危险品车辆上路有严格规定,比如最高车速不可超过每小时80公里,连续驾驶4小时后强制休息20分钟。
司机不得不将所有精力都扑到赶路上,神经时刻紧绷。“有时我们只能撒谎说‘快到了快到了’,其实还有好一段呢。”韩武有些无奈,“上了路你就要一直跑,没法停。”
寻常人白天工作,夜晚休息,但跑运输的司机很难区分清楚昼夜,他们只有“赶路”和“没办法赶路只能休息”两种状态。他们很少有完整的睡眠时间,而是碎片化的小憩——等着装货时,趴着眯一会儿;眼皮子撑不住了直打架,停车缓20分钟;凌晨2点至5点强制休息的时候,才能把自己蜷缩进狭窄的卧铺,享受难得的两三个小时睡眠。
摄:未来汽车日报
张海休息时,韩武必须强打着精神坐着看车,“防着那些小车靠近”。“小车”是所有大车司机心里的阴影,白天在路上要与它们保持距离防止剐蹭,夜里停车还得防着油箱里的油被偷个精光。
“你不盯着的话,贼在油箱上打个洞,再插个管子,六七百升油一会儿就没了。”韩武告诉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夏天师傅睡觉,他就卷一张凉席躺到油箱旁边,冬天或下雨时没办法,就只能坐在副驾驶看着。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更多时候韩武还得求助外人。如果在服务区停车休息,他通常找当天夜里值班的保安帮忙,递根烟再塞20元钱。保安会在交了“保护费”的货车上绑个塑料袋做标记,这样大抵能保油箱整夜安全无事。韩武透露,这算是行业里的“潜规则”,一个服务区一晚上能停上百辆车,绝大多数司机都会掏钱。
更怕的是贼动了别的心思。刘成晚上在车里睡觉前,会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严实,“一点缝儿都不能留”。有人用针管伸进驾驶室里下药再抢劫,这样的故事他从“卡友”那里听过不少。
刘成的车里装了两个监控摄像头,方向盘正前方有一个,副驾驶角落有一个,“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摄像头只在车辆行驶过程中工作,方便运管部门和承运公司监控车辆行驶状态以及驾驶员、押运员的工作状态,夜里停车时并不能用来防盗。
这种做法有时给刘成一种“被看管犯人的感觉”,但他也坦承,装摄像头有效避免了疲劳驾驶,“你打个哈欠,马上就有人提醒”。疲劳驾驶最容易出意外。韩武有一次后半夜没睡醒直接上路,阵阵困意袭来,“车开得直飘”。后来车猛地一下撞到了路边护栏,才把他震醒,“吓得一身冷汗”。
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困意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
韩武解困的办法是吃东西,“拼了命地往嘴里塞”,实在不管用就掐大腿、扇自己耳光。姜军的办法更“狠”,一个人开车时把小米辣椒和生蒜用线串起来,挂在方向盘前方,困了就拿起来嚼,“嚼得辣到眼泪淌下来,就喝点儿水再开”。
来源:YouTube视频截图
160万人的孤独之旅
37.3万辆危险品运输车辆,160万名危险品运输司机,这个数字始终在波动。有人冲着“高风险高回报”跃跃欲试,也有人无法忍受在危险边缘游走而离开。
刘成坦言,驾驶员要转行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生意吧,不想冒这个风险;上班吧,也不可能拿这么高的工资。”他打算如果实在撑不下去,“那就炒老板鱿鱼,再换一家”。
去年端午节在云南出事后,韩武便“炒了老板鱿鱼”,独自回家乡另谋出路。一位战友介绍他去了上海,为当地一家大型合资车企运输零部件。
有张海在身边时,韩武总觉得自己还是学徒,心里难免松懈。“很多次早上困得实在不想起,都是我师傅说‘你怎么还睡’,把我骂起来。”如今一个人开车,迟到就会被骂甚至罚钱,韩武总算知道着急了,“时间不等人”。
大多数时候,驱车赶路的孤独需要自己消化。有司机会在无人的高速路上引吭高歌,还有人开着车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这都是他们在试图排解寂寞。
身体被病痛侵扰时,孤独感尤为明显。
韩武退伍前患了腰椎间盘突出,在部队里动了两次刀才摘除压到神经的部分,还差点碰伤了左腿神经,留下了久坐便会腰痛的后遗症。张海也有类似的毛病,早年间出车在外卸了货,他还愿意到处走走逛逛“权当旅游”,但近年来腰痛日益加重,长时间走路对他来说已是一种折磨。
2018年出版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调查显示,颈椎病、胃病、腰痛是困扰卡车司机最普遍的3种疾病,这些病痛很难根治,作息不规律和终日紧张劳累更容易加剧病情。在长途跋涉中,哪一个地方疼起来,都有可能直接影响驾驶员的工作状态,长期接触危化品的司机更是如此 。
来源:纪录片《我是我的光》
当然,旅途中并非全是苦涩。开货车的司机大多是中年男性,彼此间哪怕素未谋面,也很容易生出“江湖兄弟”的情谊。
刚开始跟随张海上路时,韩武注意到师傅和别的危险品大货车相遇时,都会按一下喇叭,张海告诉他“那是在打招呼”。韩武看到有货车司机开车路线“发飘”也会按喇叭提醒,“别人看见我打瞌睡也会这样,大家一条道上的,互相帮助”。
张海和韩武的车在云南被烧毁后,当地的卡友很快主动联系他们,送来了饭菜和衣服,又帮忙联系当地的废品收购站,处理了烧毁后的货车。当时连饿两顿、晚饭还没有着落的两人感动不已,“这就是雪中送炭”。
在上海城内来回送货的韩武,已经有些怀念当初抱怨过的长途奔波。
以前一趟货送到了云南,安全抵达目的地卸完货后,张海和韩武会约当地相熟的同行好好搓一顿酒,吃一顿饭。韩武最喜欢的云南菜是建水豆腐,煎得香喷喷的端上桌,配着特色蘸水吃下去,辣得满头大汗,能下好几瓶啤酒。
虽然换了份不那么危险的货运工作,韩武的休息日还是少得可怜。他每次打电话给张海,都约定“下次相聚一定好好喝一顿”,但两人心里都知道,天南海北跑起来,“下一次相聚”其实遥遥无期。
“说多了都是泪,谁不是为了生活呢?”晚上10点多,韩武决定抛开难得柔软的情绪,抓紧时间睡觉,第二天天不亮还得继续装货上路。但他永远都会记得,那段孤独的“拿命搏生活”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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