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摆两个月,一座菜市场的春天终于来了
案板上那只夹在两只鸡中间的鸽子,看上去与“邻居”们几乎一模一样——皮肤苍白,脑袋低垂,内脏全无。
“(新冠)肺炎暴发以后,上市的禽类都要这样处理。水鸭(以绿头鸭为代表的野生水禽)不让卖了。”广州竹丝岗菜市场禽肉档主香香将刀贴近鸽子空洞的腹腔,比划了个开膛的动作。
2月13日,回南天引发的雨雾天气如期而至。除了剁骨斩肉的“笃笃”声,这座因为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师、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推动的改造项目而数次见诸媒体报道的菜市场里,几乎见不到动物的踪迹。
两三条乌鱼孤零零地悬停在塑料盆里,几个空档口上堆放着板凳、泡沫箱、红白蓝编织袋等杂物。一个多月前,在同一个地方,能看到甲鱼、乌龟、青蛙、螃蟹、蛇隔着网兜挣扎;鳄鱼尾巴相对肥硕的截面被摆在外面,迎着顾客们热切的目光。
豆腐档主晓鹏妈说,鉴于武汉最早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市场野生动物交易密切相关,“广东人爱吃的古灵精怪的东西”被扫地出门。然而,无论是街坊还是回老家过年的同行,被疫情困住的人太多,这才是菜市场不如过去生猛兴旺的根本原因。
“现在随时有空聊天,又没生意,当然不忙。”晓鹏妈的老公放下手机,对档口外看似熙熙攘攘其实不然的通道自嘲般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艺术家宋冬用旧木头窗框和773盏灯组成的作品《无界之墙》,坐落在竹丝岗菜市场隔壁。玻璃上贴的手写“福”字红纸,是1月18日晚菜市场档主们自发举办新春百家宴时留下的。
在何志森的推动下,百家宴作为一种传统习俗得以保留。晓鹏妈会带自己做的麻婆豆腐、客家酿豆腐加入,她感觉今年的气氛还像往常那样热烈。
而900多公里外的武汉百步亭社区,形式类似的万人盛宴正在同期上演。与之相关的讨论和一路飙升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目,陆续出现在晓鹏妈经常浏览的新闻页面上,但终究“是隔着手机屏”的。
“事情发生在武汉——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而且过年在即,打工的人归心似箭,广州很快就会变成空城,通风良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想到给亲戚朋友的新春利是开销不小,在珠海读大一的女儿又得交几千元的学费,晓鹏妈放弃了返乡过年的打算,并和老公计划着提前开档。
大年初二(1月26日),这种隔岸观火式的“安全感”被一条通知猝然打断:“根据上级指示,受疫情影响,18时准点收市整顿。27日至30日休息。”
上午11时,汕头官方发布的“封城令”已在菜市场里引发议论。扩音喇叭里休市的通知响起时,档主们更是瞬间炸开了锅。
经营生鲜的理想状态是当天拿的货当天估清。适逢春节,疫情发展迅速,生鲜产品价格在高水平线上瞬息万变,许多档主一改往常思路,大规模囤货。
“现在突然说休市4天,有冰柜的都不好说,那些活鱼活虾怎么撑?几千几万块钱等着打水漂啊!”晓鹏妈说。
果然,几个水产档主最先吆喝起来:“休市4天!休市4天!要买的客人抓紧下手了!”仿佛被咒语唤醒,闻讯赶来的街坊在30分钟内潮水般涌入。档主们把原本为未来几天预备的肉菜全部堆出来,并暗中提价近一倍。
同样不到30分钟,原本满满当当的摊子上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按照晓鹏妈的描述,“好像时间被拨快了”。
当冻肉档主秋姐在同行的接连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赶到,有私家货车的档主已返回批发商那里新上了一轮货。“我本来是计划初五开档的,他们就说:‘喂,你不赚钱的吗?4天哦!之后没了哦!’我反应还是慢吧。”秋姐说。
“中国人不就喜欢抢购东西吗?口罩、酒精、双黄连,你看都抢多少轮了?”蔬菜档主阿正说,因为消息不够灵通,他直到下午才知道自己目睹的不过是疫情触发的“抢菜潮”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
但与东川肉菜市场、龟岗市场那样的“行业巨头”相比,重在服务社区而非资源集散的竹丝岗菜市场也被卷入其中,令他感到“事情有些严重”。
晚6时,通知内容由“休市4天”调整为“必须戴口罩营业”。档主们尚未从甩卖引发的狂欢氛围中抽身,满面红光地用“百年一遇”“历史最高”等词语形容自己的业绩。
“实在太开心,东西全部卖空,休不休市无所谓了。”晓鹏妈坦言,大家把提前到手的营业额装进口袋的时候,都没怎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转折点刚刚到来。
“卖不动也不敢涨价”
禽肉档主爱萍喜欢用手机拍摄菜市场里的奇闻异事。
2月11日,她在朋友圈上传了两张照片——前来购物的顾客分别顶着蚊帐、灯罩状的塑料袋,将脸部乃至整个上半身严密包裹。
几米之外,晓鹏妈档口前的一个女顾客打了个喷嚏,旁边准备扫码付款的男顾客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小跑逃离,“挑的一大堆东西扔在台面上,都装袋了,说不要就不要”。
竹丝岗菜市场的顾客大多来自附近的广州药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得益于这个便利,尽管线上预约很少能成功,尽管仍需在口罩内侧垫上纸巾“省着用”,档主们依然可以不时得到熟客帮衬的口罩,甚至有人拿到了从香港带回的3M N95口罩。
然而,进家门之前,秋姐还是习惯把长期暴露于菜市场空气中的工作服挂在室外:“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彼时,“气溶胶传播新冠病毒”的传言开始为公众所知。从那以后,以往四处闲逛、挑挑拣拣顺便聊天的老人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零星的顾客则神情紧张,直奔主题,交易过程往往只需几十秒。
当复工日期一再推迟,餐饮业全面停摆,兼职为食堂、饭店送货的档主不同程度地蒙受损失。
他们倾向于对此作出乐观解释——人气旺的时候,个个都是几元、几十元“零敲碎打”,现在看似低潮,顾客却愿意为囤菜“豪掷”上百元,论总销量其实并无变化;就像面对整体萧条,谁卖的东西需求量大、易于储存,谁受到的冲击就更小。
然而,鉴于食材的属性,事情往往是一体两面的:豆制品保质期长,但它属于加工食品,劳动力不到岗,厂家无法启动生产,使晓鹏妈没少为进货发愁;海洋鱼类比一般水产“能放”、卖得出好价钱,档口费也比蔬菜类贵1000元(月租近5000元),另外还得加上每天几十元的冰块钱。
疫情将每斤海洋鱼类的平均进货价推高2至3元后,档主春萍马上从门庭冷落的状况中嗅出危机。收入不够交档口费,房租、生活开销也纷纷告急,“但卖不动也不敢涨价,顾客有得选为什么要选贵的”?
阿正仍然每天凌晨3点准时起床,去批发市场逐件挑拣形态饱满、色泽新鲜的蔬菜,莴苣去了叶子,土豆清除表皮的泥土,再精心码放。档主们提及菜市场眼前的困境时,总会以“除了蔬菜”作为脚注,理由是蔬菜生意既解决“刚需”,又“船小好调头”。
不过,考虑到1月底2月初疫情最严峻的时候整摊蔬菜的批发价由2000元飙升至7000元,批发商拿走了其中的大部分利润,阿正显然不在豁免之列。
坚持亲自挑拣,瞧不上配送服务拿来的“次货”,是阿正在掣肘状态下最后的坚持。当然,这种坚持与新冠肺炎本无关联,疫情也不过是放大了生鲜连锁、线上购物对传统菜市场的冲击。
因此,他甚至有些珍惜这段非常时期:“饭店一开门,外卖一恢复正常,就又不自己做饭、不逛菜市场了呗!”
“不明白生命可贵的时候,
是不知道害怕的”
2月24日14时,菜市场开始午休。晓鹏妈和爱萍将电饭煲、啤酒和装有不同菜式的大锅依次放到豆腐档对面的空档口上。档主们取完食物,大都回到自己的档口;也有人端着碗筷,彼此保持一定距离,聊着天,并小心翼翼地压低笑声。
这场形式特殊的“自助餐”两天前就开始酝酿,参与者不愿将其称为“聚会”:“也就表达个心意,真要明目张胆地扎堆,搞不好把警察招来。”只是,即使不考虑政策因素,把人凑齐也绝非易事。
春萍是在广西老家过年的。除了量体温,每个家庭两三天内只允许一名家庭成员携证明出行,“不想惹麻烦的话在外面最好别超过3小时,否则也不用回来了”。幸好老公买了车,她才得以在班车停运的情况下及时“逃”回广州开工。
猪肉档主肥叔也选择早早启程:“街上没人,朋友家去不了,天天就是吃饭、睡觉,还没网,再待着,出都出不来了。”
2020年2月24日,广州,推着自行车的猪肉档主肥叔。尽管生意遭遇波动,他对疫情的反应一直比较积极。/郭嘉亮
疫情来得突然,档主们大都来不及更改原有的春节安排,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作出选择。晓鹏妈认为留在广州稳妥,平时发烧、感冒就能从几百米之外的药店买到药,就算真的被传染,先进的医疗资源也不耽误病情。
阿正则看重老家的简单、清静,每个人都知根知底,不仅适合躲避疫情,更适合年老后托付余生。
“话你呀!唔好搞搞震啦!又唔买嘢。”(说你呢!别捣乱啦!又不买东西。)和一个不停翻看蒜头的街坊开过玩笑,阿正转身喝水,口罩褪到下巴,露出关中人特有的方脸膛。来自西安的他“广漂”23年,早已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
疫情之下,对“安全感”的不同理解犹如镜子,映照出常年迁徙投射在他们的身份认同中的矛盾:
投入工作后,他们千差万别的乡音会马上被此起彼伏的“要乜啊”(要什么啊) 、“一蚊鸡,唔该”(一块钱,谢谢)覆盖,汇聚成温热扑鼻的岭南烟火气;
回归家庭时,他们每天超过15小时的辛劳会转化为老人们的吃穿用度、孩子们的学习机会,既要自我保护,不能生病,又必须为生计尽早结束自我隔离⋯⋯
菜贩们的生命轨迹连结着城市和乡村、连结着许多地方和许多人,同时却又似乎与之保持疏离。
晓鹏妈第一次被那份疏离感触动是在2003年“非典”期间。那时,作为舆论焦点的广州反而出奇平静,菜市场里没有人戴口罩,也没有人关注朝夕相处的同行究竟叫什么、来自哪里、平时和谁打交道。但有太多事情值得她关心,疏离感很快就随着风波的平息而消失。
专攻豆制品买卖的安徽和县人仍像牧民一样,辗转于广州各大菜市场。晓鹏妈跟风换“阵地”到竹丝岗菜市场,生意起伏不大,岁月也一天天流逝。
每年春节,她会按照安徽老家的习惯,炸一份肉丸子送给初来乍到时为自己介绍了不少送货生意的肥叔。再后来,尝试将菜市场改造重点放在“人与人关系”上的何志森拉着档主们办展览、开百家宴。
来往多了,晓鹏妈脑海中的人情网络逐渐繁复庞杂,“欠”与“还”变得无法计数。可以确定的是,帮忙是促进了解与信任的媒介。
如果不是请求同行帮忙解除儿子用自己身份证、银行卡开通的微信支付账号,以阻止儿子偷偷买装备玩游戏,爱萍也没有机会向丈夫以外的人倾诉育儿的辛苦与快乐:“说过他以后立刻就老老实实认错了,本质上还是很听话的,平时会煮饭给我吃。”
虽然依然为疫情而焦虑,档主们喜欢用肥叔在百家宴中永远发挥稳定的高超厨艺调侃自己迷雾重重的未来:“竹丝岗菜市场要是倒了,肥叔开饭馆养我们吧!”
晓鹏妈17年后可以肯定的是,那份疏离感曾经引发的不适不完全是恐惧。“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好事啊!人不被牵挂,不明白生命可贵的时候,是不知道害怕的。”
陪伴亲人或好好活着,
都需要亲力亲为
晓鹏妈刚刚改造了自己的豆腐档。
2月下旬,她经常去弟弟在五羊新城的档口帮手,因为平日极少有机会外出“兜风”,她决定顺便四处走走。随后,立在一个豆腐档台面上的不锈钢货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货架一共三层,罩着纱网,“每月花5000多块钱供着的一丁点地方被充分利用”。从联系五金店复刻这种设计到投入使用,她只用了两天。
2018年,何志森的两个学生将一瓶向日葵塞进晓鹏妈的档口,说“颜色丰富些会更好”。顾客们的目光果然从豆腐、百叶结上移开,夸她“有品位”“懂生活”。
菜市场里人多手杂,难免磕碰,装向日葵的花瓶也没能逃脱被打碎的命运。她依样买回一束紫色满天星,连同藤条花篮一起挂在档口上。
改造的神奇效应在她的脑海里扎了根,只是被归入“有时间再实现”的范畴,紫色满天星也和凌乱塞满档口后端的磅秤、厨具、调味品“共处”了很久。
疫情一来,豆腐档人气骤降,她“惰性抬头”,每天就连起床也推后了一个半小时。原本运转起来马不停蹄的作息表成了慢速播放的电影,时间中的许多缝隙与褶皱却因此铺开,向她展示生活更为丰富的维度。
“道理和做豆腐档差不多——总想着盘个宽敞点的地方才能布置、规划起来,其实空间永远就这么大。生意得做,货架和花也很重要。你不行动,不花心思,货架和花不会自己来”。
蔬菜和花都很重要。/unsplash
与此同时,她开始试着学习跳热身舞。儿子负责筛选上手简单的视频,也负责监督进度,每每看着她无比辛苦地晃动肢体,就会半带戏谑地鼓励:“明天还继续跳吗?能坚持一周吗?”
开学、复工被无限推迟的那几天,儿子喜欢去邻居家借手机玩。她一度担心没了老师和作业的管束,这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会彻底放飞自我,也苦恼书城、购物中心停止营业,使自己少了许多和儿子共处的机会。
被儿子戏谑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母子之间的互动方式,并不只有管束一种。陪伴亲人,或好好活着,也都需要亲力亲为。
2月24日下午,竹丝岗菜市场又将迎来一批为晚餐选购食材的顾客。肥叔以“地球又没爆炸,该干吗干吗”匆匆总结了自己的现状。
春萍档口上有碍观瞻的碎冰已经被清理干净,小黄鱼被排列成工整的锥形,露出幼嫩丰腴的肚皮,就像何志森在“一席”演讲中赞扬的那样。
靠近入口的蔬菜档上,不知何时多出两把香椿。萧条之下,春天还是悄悄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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