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一场雨
女同事说:
在雨天读完了《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心怅然若失,像被雨淋过,酸楚的无力感。村上春树的孤独里有一种刺骨的悲伤。
三十七岁男人的孤寂与疏离,中年的伤怀。
男孩长成男人,但本质上都还是男孩,即使工作结婚有了成年人的欲望。初君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地在内心深处保留那“十秒”的男孩。“在若明若暗的光照下两人紧紧握住了手,十秒,仅仅十秒”。那一年,初君和岛本,十二岁。
文章来源:早安新东方 第392期
作者:新东方上海学校 蔡凌华
不过是一场婚外恋,默默看完,这么觉得。略有些失望。
只是被描述得像一场命中注定撼动灵魂的爱情。
因为不认识“我”的妻子,所以也觉得可以接受“我”的种种情绪而不觉得无耻。换成真人,肯定不行。你看那胡兰成写《今生今世》,不管他如何妙笔生花,依然要顶一个负心薄幸的骂名。
但村上向来很擅长在描述中插入议论,他的笔致是向内挖掘的,是孤独的一个人的世界,而不是横向铺排,写一群人的世界。所以时不时有些句子出来,直指人心。
/01/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
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三十六岁的“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设。但是“我”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反思自己所处的境地,我很佩服。
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才是接地气的开始。” 语气分明是肯定与赞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有了孩子之后女人一般会世俗化。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看清以前没有看清的东西。说得委婉点是慢慢融入这个世界,直白点,便是“不知不觉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
这正是贾宝玉说的”鱼目混珠“的理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意识到自己被吞入,说明还有一分清醒在局外,还有一分与世俗妥协后的不甘,所以”我“会在偶然的生活的空隙,有形而上的苦恼:“在手握宝马方向盘、耳听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号灯的时间里,我蓦然浮起疑念: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准备好的场所按某人设计好的模式生活。我这个人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自己,从哪里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盘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景物呢?”
所谓的中年危机,都是由这一丝丝的不甘生发出来的吗?
/02/
“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小说三要素,环境、情节、人物,似乎在村上的小说里都并不是很重要。环境似乎很写实,但其实又很虚。情节古怪,且如静水深流,平静与缓慢。而人物,虽然各有其外貌,但本质却基本一样。每个人都那么莫测深高,每个人说话都是同一风格,他们都不过是村上的代言人。每个人都是,他们面目模糊,不过是些抽象代号。
莫名地冒出来一个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像个哲学家一样抛下个“沙漠”的比喻。这个老同学,明明就是另一个“我”,也是某一层面上的村上。
“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1Q84》里也有这样一个类似的比喻:“天吾忽然想起了人每天都要丧失四千万个表皮细胞的事实。它们丧失、剥落,化作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尘埃,消失在空中。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或许就像是它的表皮细胞。如果像这样,有人某一天忽然消失,也不是什么怪事。”
前者强调了留下的,后者偏重于消失的,但本质没有什么区别,都表达了同样的关于个人存在的渺小与虚无感。纵然是日本人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做崇,可是其他人,如你,如我,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03/
“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一场爱情也被描述得很细致,一开始是隐忍,似乎没有任何爱情的迹象,不过是久别重逢的童年旧友,但第一次重逢,岛本离去之后,我忽然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幻景。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然一人。” 只有陷入爱情初期的人,才有这样的幻得幻失,有这样莫名的孤独。
第一次出游回来与岛本告别之后,“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寥寥几个字,把爱情泼墨画一般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来。
一夜缠绵之后,岛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十五六分钟一动不动。腋下沁出汗珠,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释放难闻的气味。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对待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被爱时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珍贵如珠如宝,被弃时连自己都觉得一无是处。
所以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沙漠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雨,没有任何征兆,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雨后有刹那的光彩,仙人掌发出蓬勃的绿,然后一切色彩又忽然被抹去,沙漠又显现出它那无情的本色。
所以每一次,岛本出现的时候,必然是静静的雨夜。
/04/
“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有什么也不一定。”
接近尾声的时候,才有一场关于“国境以南”与“太阳以西”的讨论。
国境以南是首歌,太阳以西是个所谓“西伯利亚症候群”的故事:“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划过高空往西边的地平线--每天周而复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时间里,你身上有什么突然咯嘣一声死了。于是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阳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几天不吃不喝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
“太阳以西到底有什么呢?”我问。
她再次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有什么也不一定。”
这个故事,听起来极为类似“夸父追日”。我们都知道,最后夸父在路上干渴而死。不停止追寻的脚步,你便会在路上干渴而死。但即便停下,你也不过是沙漠里短暂的存在。陆陆续续都要消失。“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剩下来的唯独沙漠。”
所以唯有盼望沙漠里能下一场雨吗?或者如书中一直出现的那首歌:
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05/
“跟你说,岁月这东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
这句话,来自那个跟“我”说了“沙漠”理论的同一个人。那个旧时的同学,发表这样一番感慨,是因为“我”当时交往过并狠狠伤害过的女生泉。多年以后,他带来的泉的信息。“那孩子不再可爱了。”他说。但是他描述不出那个样子,“对于没亲眼看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说明的。”
这个泉,不过是个小小的炮灰,却在书里到处出现。岛本再一次出现在身边之后,“我”会不自觉地拿泉比照自己。因为在岛本与“我”的一场爱情里,“我”即是当初在“我”与泉的那场爱情里泉的位置。岛本最终消失之后,有一次我以为看见了类似岛本的背影,疯狂地下车去追,却突然看见了坐在出租车里的泉的脸。终于明白当时同学说的“孩子们都害怕她”。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该这样描述--但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
大约是从没有表情的泉的身上,忽然看见自己也许会成为的样子。于是才有那样的对自己的描述:“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对待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既然有辜负别人的时候,自然也有被别人辜负的时候。那个旧时的同学说:“跟你说,岁月这东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但一个人的人生归根结蒂只能是那个人的人生,你不可能代替谁负起责任,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
所以真的只是一场雨。
最后的最后,是这样的一场雨:“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的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然后,雨过,天晴,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那场雨,没有人知道,除了自己。
掩卷沉思,忽然明白为什么都说这本书折射了村上的中年危机。
其实无关爱恋,只是突如其来却又无法抵挡的关于生命的荒芜与无力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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