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李安的电影里
李安“营业”了。他的新拍档威尔·史密斯重操起了狂拽酷炫的特工本行,与年轻了20岁的自己上演一场“我杀我”的精彩较量。
新片《双子杀手》噱头多多。虽还有两个月才上映,但已有不少人在期待威皇+李安这一“神仙组合”。
毕竟,他们一个是“行走的票房”,一个不靠IP就能在好莱坞吃饱饭的男人;另一个则是不拍片则已,一拍片便是奔着拿奖去的男人。
《双子杀手》讲述一名美国特工被比自己年轻且强壮的克隆人追杀的故事。影片定于2019年10月11日在全球上映。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的声音。威皇称皇仿佛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大家的记忆里他披着蓝皮肤,唱、跳、RAP的鲜活形象还久久未能淡出。
再看“神仙组合”中的另一位。李安近几年已然成为了电影技术革命的代言人,几部大制作中,有神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有像《绿巨人浩克》和《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样票房口碑双尴尬的存在。
纵观李安的“三十年一觉电影梦”,他曾无限接近过电影界最高成就的位置,也不是没有为影评人、观众所诟病的时候。
他擅长极为细腻的表达方式,在平平淡淡的生活场景中将复杂的人性巧妙述出;同时也并不抗拒华丽拍摄技术为故事造成或好或坏的影响。
无论是在看他的高分佳作还是低分片,我们总都会有这么一种感触:这很李安!
“噩梦”是父亲,成也是因为父亲
在每一部“很李安”的电影中,亲情、人伦都占据了很大的比重。
无他,这是儒家几千年三纲五常框架下,骨子里自带的东方属性。但在“父亲”这一个词上,导演总有意无意地安置了太多的纠结。
祖上是大户人家,父亲还曾担任台南二中、台南一中的校长,李安很长时间扮演了“校长公子”这一角色。
每当校内有人来演出歌舞、话剧,他和父亲一起坐在头排最中央的位置。可后来上了艺专,和同学一起做巡演的时候,自己却成了在舞台上唱歌跳舞,靠卖体力讨好观众的人。
李安后来在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中回忆,“可能是父亲的心理落差要更大一些”。
作为长子,他全面接收着父亲的爱与严厉,自己却无法像父亲所期待的那样考高分,上好大学,成为教授。甚至因为巡演而变得又黑又瘦的自己,成为了父亲口中“鬼的样子”。
压力,让父亲和家成为了李安年轻时最想逃离的地方。
但事实上他进入纽约大学电影系大门的敲门砖,是用一支18分钟的黑白短片,用父亲赞助的摄像机拍的;他真正凭借剧本拿奖,开始导演自己的第一部影片,讲的还是关于父子的故事。
李安早期的“父亲三部曲”中,处处可见这种矛盾。
《推手》儿子上班,孙子上学,不大的房间里,太极大师老朱每天都在与洋媳妇“过招”,可怜儿子晓生成了中西、代际、夫妻——所有矛盾的交织点。
而他的处理方式,是无可奈何之下,一次砸锅摔碗式的爆发,这砸的还是李安自己家的锅和碗。
和现实中的不少中国父母一样,一个人带着孩子把苦日子过到头的老朱,再次以退一步的方式付诸牺牲,不再拧巴地站在孩子的幸福大道上。
李安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把一个致虚极、守静笃的太极拳大师放到一个戏剧结构的故事里,与命运过招,看他沉不沉得住气。但老头没通过考验,因为他放不下。
人生的道场上修行,外在的苦难折磨他都顶得住,可内心的牵挂却泄不了力。他有颗温暖的心会被伤害,有对爱的渴望需要满足,达到虚无清净的至高境界实属不易。”
影片最后,老朱和被孩子们“安排”上的陈太站在美国温暖的夕阳里,口中反复念叨着一句“没事”。仿佛只要大家都在说“没事”了,这天伦的假象便还能维持下去。
《推手》中,李安把对中外生活差异下的家庭琐碎刻画得淋漓尽致。
比妥协更难一些的是理解。
《喜宴》中的儿子高伟同是同性恋,观念上的矛盾进一步激化。李安参照自己婚礼的实况,给伟同导了一场“形婚”,以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任务。
婚礼上尽是传统习俗里荒诞、虚伪、丑陋的仪式。惊得外国人感叹:“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是内向的数学天才。”
这时候,李安自己的脸恶作剧式地从背后冒出来,“那是中国五千年来的性压抑”。这是“演员”李安,留在世界影视上的唯一一句台词。
这是李安唯一一次“忍不住”在电影中如此直接地表达他的观点。图/《喜宴》
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也曾讨论过中国人在男与女、父与子问题上的一些“旧见解”:
“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
喜宴是真不了,但偏偏人投入在其中的情感也假不了。高父早已将儿子的真心看在眼里,听进脑中,但他选择用沉默的方式,既给了世俗交代,也给了孩子自由。
影片戛然停在高父准备离开美国,过安检时高挥的双臂上。有一种解释,是父亲曾经也有过类似的一段感情,而孩子的自由也让他真正地解脱了。
自传里,李安承认这部影片是他潜意识里对父亲的罪恶感、无奈、委屈、抱歉,以及许多始终没当面说出来的话。
据说当年《喜宴》成功拿下金熊奖,李安父亲还是说希望他能改行。但在2001年的一次访谈中,李父亲口对记者说,“我就像那个双手高举的父亲”。
其实父亲一直什么都懂。
到了第三部,郎雄老爷子又成了另一位老朱。丧偶老父亲与女儿的组合,让这个家多了一点尴尬气息。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慢节奏的蒸烹炖煮之下,是疯狂流淌的欲望。
李安先是借老朱失去味觉,提出设问:徒具外表的菜肴/家/传统,里面还有什么滋味?
后来喝醉的老朱解答:“其实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
至此,三部曲的父亲从大师,变成高官,最后“降落”成一个有欲望的普通人,而故事的结局也一部接一部地明朗起来。
那个总说自己“一回家就紧张”“越接近生活,压力就越大,能力就越低”的导演,或许始终没有真正想要从生活中逃离过。
人所未至的深远处,均有李安
从纠结的父亲三部曲中毕业,李安又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挣扎当中。
这是他拍的第一部西片,对接的却是艾玛·汤普森、艾伦·里克曼等老道的英国演员。
《理智与情感》的剧本由艾玛·汤普森亲自改编,而拍摄前一年,她还刚刚在奥斯卡揽下最佳女主与最佳女配的两项提名。
在此之前,华人导演恐怕从未有过这般体验。他务必“讨好”老戏骨们,还得把当年还是新人的凯特·温斯莱特拍美了,更难的是要在一大堆絮絮叨叨的英国演员与工作人员中间,保持冷静,并挣得他们的尊重。
片场中每一个角落都有目光在注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佳的拍摄方式。李安说,一支《理智与情感》让他练就了一身“街头智慧”。
这次修炼,不仅让影片获得了奥斯卡的青睐,更让李安找到了一种能够将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的模式。
他是这么理解的,西方的“理智与情感”从来不是关于是非对错的讨论,而是把人当作一个有机整体,去讲述其中的复杂微妙。而这不正与中式哲学的“阴阳”相通?
在后来的影片中,李安不断涉足在“理智与情感”“阴与阳”的更深领域。
《冰风暴》讲的是开放时代下疯狂的换妻游戏,它与《理智与情感》正相反。
李安曾表示,拍完《理智与情感》之后,自己身上显性的部分仿佛全拍完了。所以他去拍了《冰风暴》。图/《冰风暴》
“后者是社会制约要你成为好人,但片中的主角都想越轨,追求自我。而前者是社会开放,你被鼓励叛逆,任性而为,但主角们又出于本性中的保守良善,不得不重新思辨常规。”
《卧虎藏龙》不也是另一个版本的《理智与情感》?杨紫琼就像艾玛·汤普森,章子怡就像凯特·温斯莱特。只是她们都更坚持自我,最终没有走向大团圆结局。
而《与魔鬼同骑》的主角是美国内战中反对废奴的南方军,还要与黑人并肩作战;
《断背山》的主角是一对同性恋,他们有各自的家庭与责任,却又放不下一份思念;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主角信奉三种宗教,那就把他扔到大海上,一一摧毁。
那些人类都不愿意过多思考的复杂问题,都被李安拍了出来。这或许与他的启蒙电影有关。
李安在自传中回忆,电影《毕业生》中达斯汀·霍夫曼不按常理出牌的调调,影片对人生没有游戏规则的描写,对冲撞社会制约的主题刻画,都使他产生了许多共鸣。
而在这些讲述小我与大环境间碰撞的电影中,《色·戒》是李安拍得最为痛苦的一部。
他做客余光中的《人文讲座》,说:“《色·戒》其实是很大逆不道的,我觉得张爱玲写的时候也是很害怕。故事是用女人细腻的性心理去解构一个父系社会里最荣耀、神圣的事情,但这个女人她不合作,她对易先生说,‘走吧’。就这么一点点儿女情长的细节,几千年父系社会的结构就像被抽掉一根铆钉,瓦解了。”
作家雷晓宇也认为,《色·戒》与其叫色戒,不如叫生死。
当年拍摄到最痛苦的时候,李安还曾远赴法罗岛,求见英格玛·伯格曼,扑在老人的怀中大哭。
《处女之泉》是他接触的第一部艺术片,他第一次看完伯格曼的这个作品,兀自呆坐在试片间,久久不得动弹,甚至还连看了两场。
每当李安对人性的探索,触到了痛苦的礁石时,他选择用艺术自我拯救。
老李安回看小李安
《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写道:
“在电影想象的世界里,中年的我可与年少的我相遇,西方的我与东方的我共融。人与人的灵魂能在同样的知觉里交会,让亘古与现在合二为一,让岁月、种族、地域的差距在我们面前消失,让心灵挣脱现实的梦锢,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翱翔于古今天地……”
向来,在外人眼里,李安都是一个温和的人。他脸上常年挂着一副多愁善感的忧郁气质,所以在艺专的时候就被选作独幕剧中的诗人角色。
后来和李安一起午餐的雷晓宇也写:“他头发花白,背佝偻着,面部肌肉也开始往下走,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情,让人若有所动。”
而有这样面相的人,骨子里却是一个玉娇龙。
李安给自己安排命运。他说自己“第一次上舞台,强烈的聚光灯洒下来,面对灯光之后黑暗中的观众,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力量”。
他说是戏剧选择了他,而自己只是无法抗拒。一直到今天,他都在尝试将电影再往前推一点。
李安凭借《断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两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桂冠。图/豆瓣网
李安也给电影安排命运。
人们常爱拿他和侯孝贤比较。《海胆》一书这样解读李安的内心:
“侯导一张刀削斧刻的脸,李安一副菩萨相,其实他比侯孝贤还要狠得多。不怕怒目金刚,就怕眯眼菩萨。”
两人都拍女侠片,隐娘说是“一个人,没有同类”,但侯导让她活,还给她留一个同行人磨镜少年。“玉娇龙的叛逆具有后现代性,她简直就是女派的詹姆斯·迪恩,摇滚得很。”
她想要的江湖自由,到头来并不如她所想,而身后的世俗同样也不允许她回头,于是索性从武当山一跃而下,无话可说。
玉娇龙做的是江湖梦,李安做的是电影梦。图/《卧虎藏龙》
李安都是用这么一股狠劲在做电影,也在用这股狠劲逼着观众。他只是故事的讲述者,一千个观众能看见一千个玉娇龙。
而摆荡在正邪之间的玉娇龙,不只是李慕白、俞秀莲的欲望投射,也是所有人的欲望投射。不管银幕上下,主创人员、李安、观众,人人身上都有玉娇龙的影子。
就像在《少年派》结尾,作家问Pi,到底哪个版本的故事是真。中年Pi只回答他,结局由你来定,现在故事是你的了。
回到最新的《双子杀手》,预告片中均是节奏紧张得爆炸、枪战场景,但当让人肾上腺素狂飙的BGM戛然而止,威尔·史密斯吼出一句“What we really are”的时候,我们便知道是的,李安又回来营业了。
威皇和小威皇互杀,李安和小李安对话,我们或许也能遇见过去的自己,和他一起思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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