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卅五,一横中央
作者:崔彧,FMBA2017@公众号:闷庐
小学四年级的某个夏日午后,语文课上,同学们都困得不行。
语文老师说,我们来分享一下这次主题为“我三十五岁了”的优秀作文。说完,她拿起一本整洁的周记本,念了起来。毫无疑问,这篇作文是课代表小薇的,她的三十五岁,大概就是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有个美好的家庭。念完之后,好评一番,大家响起了持续两秒的掌声。
“接下来我们来分享一篇奇特的作文吧。”
说完,她走到了阿威面前,把一本褶皱不堪的周记本递给了他:“阿威,你给大家念念你写的吧。”迷迷糊糊的阿威站了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口吃地念起了他的周记:“我,我的三十五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第一句刚念完,教室里爆发出了持续两分钟的笑声。
转眼三十,小学同学微信群松松垮垮建了起来,凑齐了一半的人。
大家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看了眼群成员,小薇没有在,阿威也没有在。
没有人提起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不是家破人亡。
大家倒是聊起了前不久阿威的同桌,死于一次车祸。
老陈是我的忘年交,四年前一次午后喝茶,老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公司在社会招聘的时候,会要求三十五岁以下吗?
我一直以为那是人力资源部门拍脑袋想出来的。
老陈说:以我在部委做人事工作的经历,三十五岁就是一道坎。如果三十五岁还没有副处,可能以后最多干到副局。而如果三十五岁已经是副处了,仕途上还是很有潜力的。
老陈弹了下烟头,猛地吸一口:我一想到自己副处也没有到,在机关里没有什么竞争优势了,所以还是早点下海吧。至少我还有机会,再拼一次。
那一年老陈三十五岁,下海去了一家基金子公司,做了高管。
市场上管这叫做“神仙下凡”。
那一年,股市暴涨。
老陈换好了海淀的学区房,让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
他们的女儿,正在一所重点小学读二年级。
一八年的冬天,再和老陈聚的时候,老陈的头发少了很多,也灰了一些。老陈嘬了一口利群,说了一句:前阵子老板找我谈话,四月份前让我找好新工作。
我很不解,但也不敢问他,只能用套话安慰,顺带再递一根烟。
后来我是从军哥那儿听说的。他的基金子公司在资管新规后,一直投不出项目,连续两年亏损,母公司要求裁员一半。老陈首当其冲。而这不只是老陈所在公司的现象,而是全行业的普遍现象。所以老陈已经找了一个月的工作了。
对于一个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男人,有家要养,有贷要还,忽然失业,无疑是沉痛的。
所以寒冷的一八年冬天,老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每天还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开车出门,只不过去的不再是金融街,而是魏公村的一家星巴克,靠着一杯咖啡,坐上一天,投简历,刷刷微信,或是约老朋友聊天——总之,一直在找机会,而机会一直没有找到他。
他不敢早早地回家,照旧每天晚上八九点,才回到家。
元旦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朋友圈换了一张图,上面写着: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和军哥五年前认识。他说,想请教我怎么写字。
第一次吃饭喝酒,一瓶啤酒把我放倒了。第一次教书法失败。
那一年,军哥三十五岁。
后来就是手把手地教军哥练一横。我的两个要求,很简单,肘抬起来;行笔要果断,直接朝横的终点行笔,不能犹豫。
一年过去,军哥的字进步神速,而我的酒量也进步了。
而后,随着军哥工作出差骤然增多,写字越来越少,我和军哥总是一起吃饭喝酒。军哥的体重刷到了200斤;而我的体重也史无前例的到了160。
有一天,军哥在朋友圈里晒了十八岁的证件照和前阵子刚拍的证件照,所有人都回复:真是两个人。
于是军哥决定健身,从200斤瘦到了180,原先的裤子和衣服都显得太宽大了。军哥很满意,找了可可姐,定制了一身西服,又在朋友圈晒了一下效果图。所有人都回复:真是两个人啊。
军哥很开心,准备再去做一次体检,看看自己的身体状况年轻了多少。而当取回报告的那一天,军哥却五味杂陈:疑似结肠癌早期。他又去医院做了排查,没错,结肠癌早期。
那天晚上,他又叫我去喝酒。酩酊大醉后,他发了朋友圈:告别酒坛了。所有人都回复:不相信。
尔后一年,军哥经历了三次化疗,反复在医院被折磨。幸运还是眷顾了军哥,战胜了癌症。
从医院出来,我问军哥,此刻什么感受。军哥说:如同凤凰涅槃,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我想尽力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那个带我抽烟喝酒的军哥,康复后的一年,再也不抽烟不喝酒了,每天坚持健身,努力工作。他说:你也别抽烟喝酒了,珍惜身体,不然那一横,写一半就断了。
二十五岁的一个夏天,在上海出差,我去了白鹤先生的家——那大概是我离开上海三年后头一回和老师重逢。电风扇摇着头,一人一包烟,听着他和我讲近来的经历,展示了他最近创作的作品。快告辞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忘不了的话:
“人生就像写一横。”
我琢磨过很多次这句话,越想越深刻。以至于早上出门,堵在东二环的时候,总是想起这话。终于有天想明白了:
写一横,要知道起点,知道终点;
中间行笔,如同一生,有快有慢,有粗有细;
横画起点不同,终点不同,轻重不同,速度不同,长短不同,所以有无穷无尽种横画的写
法;而人生也是如此,也就有了无穷无尽种活法。
而那中年时光,如同横至中间,行笔中央,有人写字用力,毛笔和纸剧烈摩擦,写出了飞白和苍茫,如同颜真卿,刚正不阿,却被奸臣排挤,如履薄冰;有的人轻飘起来,流畅俊俏,线条光洁,如同蔡京,锋芒毕露,得宠于徽宗,如鱼得水。
人过卅五,不过是那横的中央,也是千姿百态。
新年后的一天,老陈给我发了一条语音:改天教我练练字吧。我想静静心。
我回道:“那就先从写一横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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