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完了,郭德纲和女粉丝都救不了
德云社2004年“新春省亲相声专场”。图/视觉中国
马三立们来自江湖,侯宝林们想要离开江湖身份,郭德纲们又从江湖走来,相声人生兜兜转转,像个轮回。
“桃叶尖上尖,柳叶擎满了天……”
过去一年,从快手、抖音,到公交、地铁、步行街,在很多场合都能听到这首《探清水河》,演唱者是德云社相声演员、郭德纲的弟子张云雷。张云雷长相清秀,嗓音清甜,唱腔婉转,因为小时候学相声时脑后留一条辫子,人称“小辫儿”。这个称呼一直流传到众多女粉丝那里,她们习惯喊帅气的张云雷“辫儿哥哥”。
前不久,一则视频传遍网络:张云雷在台上唱《探清水河》,台下的女观众跟着节拍,把手中的荧光棒挥成一片海洋。谁能想到,一首曾经流传在北方民间的传统小曲,不仅会被一个相声演员唱红,还能唱出演唱会的架势。
网友:台上的张云雷有点像李钟硕、吴秀波、阮经天,有时候还很像张碧晨。
对这种相声演员偶像化的趋势,《新京报》和《中国青年报》都提出批评。但如果对德云社的历史稍微熟悉的话,就应该知道,这家相声团体从诞生之初,就不缺少批评的声音。张云雷的偶像式走红,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一次成功的策划,恐怕郭德纲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离开了德云社这块土壤,张云雷长得再帅,恐怕也只会泯然众人。
百年相声,从最初穷手艺人的一门糊口活计,变成一门风靡全国的艺术,有的人靠着它家喻户晓,有的人靠着它登堂入室,有的人靠着它赚得盆满钵溢,如今,又有人靠着它成了和歌星影星并列的青年偶像。
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过忒修斯之船的概念:如果一艘船经过漫长的修修补补,最终所有的部分都已经被更换过,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这个问题用在相声身上,也再贴切不过了。
相声还是相声吗?到底什么才是相声?女粉丝的热情能挽救相声吗?相声,还活着吗?
相声有新人吗?相声还是不是相声都不知道了。
造星工厂德云社
张云雷的本名叫张磊,1992年出生在天津,是郭德纲最早的几个弟子之一,也是郭德纲妻子王惠的表弟。但郭德纲对徒弟的教导,没有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而放松。他在一次访谈中谈到:“张云雷小时候背贯口(相声中一气呵成的大段文字),错一个字就要打一个嘴巴。”
相声演员站在台上,头一句都爱说相声的四门功课说学逗唱,其中学唱被称为“柳活儿”,张云雷就是以柳活儿见长。平心而论,除了唱功,用传统的标准来衡量,无论是创作还是表演,张云雷的相声水平还谈不上多高——但争议点,也恰恰就在该不该用传统的视角看待张云雷的走红。
岳云鹏经典动作。
在张云雷之前,这种争议还出现在岳云鹏身上。
大大的脸,小小的眼睛,贱贱的表情,小岳符合这个时代的网红属性,在德云社的倾力包装下,红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问题在于,以传统的视角来看,缺乏创作才能、一招鲜吃遍天的岳云鹏就算把《五环之歌》唱出再多花样,也远不是一个优秀的相声演员。
时间向前推十多年,那时候,河北姑娘赵丽颖还叫赵明娟,河南小伙岳云鹏也还叫岳龙刚,在北京的一家面馆打工。在这之前,他已经辗转换过好几份工作,包括刷厕所、电焊、保安。因为家境贫寒,小岳十四岁就从河南老家来北京谋生。一直到2004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餐馆服务员小岳被引荐给了郭德纲。
那时候老郭尚在困顿之中,给了他一个“岳云鹏”的艺名。起初,因为一口河南话,岳云鹏不能演出,他就拿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纠正读音。到了2005年,岳云鹏终于有了一次上台的机会,但十五分钟的段子,只说了三分钟就不得不下场。据说一到后台,岳云鹏的眼泪就下来了。
“少班主”郭麒麟,不仅会相声,还能上《我就是演员》。
岳云鹏最迷茫的时刻,德云社最红的两个演员是何云伟和曹云金,几乎从来都没有人质疑过他俩的相声才能。2010年,郭德纲和曹云金、何云伟师徒反目,二人相继退出德云社,岳云鹏成了郭德纲力捧的徒弟。大概是从他开始,人气取代了相声天赋,成为德云社弟子们成名的必备条件,有人调侃岳云鹏,说学逗唱独占一个“忠”字。也就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和“纲丝”展开论战:德云社演唱会化、小品化、二人转化的相声,还算相声吗?
但没人能够否认,如果单以商业价值来看,放眼相声圈,没有人能够超越郭德纲和他的德云社。这座造星工厂的能量,甚至不输一线娱乐公司,岳云鹏、张云雷,以及少班主、郭德纲的儿子郭麒麟,就是最好的例证。
一些传统的相声听众,开始不习惯德云社的改变。
相声人来自江湖
如今,老有人抱怨郭德纲的相声像是段子集锦,三句不离“屎尿屁”。台上那个身价上亿的中年人,似乎早就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创作上了。这种情况,与十几年前郭德纲打天下的时代大相径庭。
“和你们一起穿个小西装,抹个红嘴巴儿,演一场一百块钱,一个月两千块钱,我恳求你们收留我啊,生生是他们把我逼出来的呀。但凡一个有文化的人,‘让他来’,留在手底下当个马仔,我就认投了呀。”这是郭德纲对自己初到北京时境况的回忆。
近代相声起源地——天津三不管
当时,来自天津的郭德纲想投入主流相声圈而不得门,一度潦倒至极,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的日子都经历过。
今天,我们在网上还能搜到当年的一档地方台节目,在这个节目里,郭德纲参加一项挑战:在一个透明橱窗里生活几十个小时,吃饭睡觉一举一动都能被来往的路人看到。到了第二天凌晨,郭德纲扛不住了,他一边嘴里念叨着“这不是人干的活儿!”,一边收拾行李,准备退出挑战。但在节目组的劝说下,这个黢黑的胖子冷静下来,还是选择走回橱窗继续挑战。
在橱窗里吃泡面的老郭。
在后来的一段相声里,郭德纲塑造过一个为了五千块酬金,而甘愿在广告片里扮演黑猩猩的相声演员形象。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旁边的于谦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郭德纲默默收起折扇,折叠往事。
1995年,德云社的前身北京相声大会成立,郭德纲和几个相声演员在广德楼演出。有一次只来了一个观众,大家都问老郭演不演,老郭咬咬牙:演!头一场是单口相声,说到一半,观众的手机响了,演员只好停住,等观众接完电话,再继续节目。轮到老郭上台,他先拿唯一的观众打趣:“你好好地听,要上厕所必须先打招呼。”
一场演出下来,一张票钱还不够大伙吃盒饭。
如今以普通票价看一场德云社,基本都没有“云”字辈的了。
一直熬到2005年前后,郭德纲和德云社才乘着网络传播的东风大红。2011年,德云社排了一部相声剧《中国相声史》,想要用舞台剧的形式展现相声的发展演变以及相声艺人在时代中的浮沉起落。可节目演到一半,台下“退票”的呼声就喊成一片。观众想看的是搞笑的相声,不是相声演员自己的抚今追昔、喜乐悲欢。
曹云金、何云伟、李菁离开之后,很多人把这部相声剧视作德云社的转折点:从此以后,迎合观众成了唯一的标准。而穿上了名牌的郭德纲,再也没法自如地在相声里扮演那个落魄、鸡贼、抠门又乐观的社会底层形象,只好一遍遍地在于谦和虚构的于谦父亲身上找段子。
事实上,和老郭一样过过苦日子的相声演员并不在少数。过去,相声演员喜欢把这个行当叫做“平地抠饼”,形容身无分文,一穷二白,只凭一张嘴从观众手里赚来饭钱。
这年头还有“相声大电影”这种魔幻存在,可以帮助相声行业迅速变现。
“我是个苦命人,是生活上的可怜虫。”相声大师马三立曾用这样的句子形容自己的大半生。1929年,因为交不起学费,生在相声世家的马三立告别汇文中学,第一次登台说相声,那年才刚刚十五岁。一直到2001年告别演出,在马三立七十多年的相声生涯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撂地”的状态——也就是在露天场所卖艺糊口。
动荡年代,马三立遭到不公正对待,有段时间,每晚回家都有一个人远远跟在身后,终于有一天马三立鼓足勇气问他是谁,那个年轻人才说,自己爱听马三立的相声,担心有人欺负瘦瘦的马三立,就每晚在路上护送他。这让马三立感动不已。
89岁时的告别演出,马三立用一贯慢吞吞的语速问到场观众:“我值吗?”全场老少齐声喊:“值!”马老从容一笑,小眼睛眯成两道缝,算是得到了一个江湖人的至高荣耀。
硬核马三立。
另一位相声大师侯宝林出身比马三立更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送给别人抚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对于滚滚而来的时代,侯宝林倒是比马三立更有向前奔跑的激情。
1950年,侯宝林加入并领导“相声改进小组”,一点点剔除相声身上的江湖气,伦理笑话、荤段子、脏话被舍弃,相声也开始登堂入室,侯宝林再也不是地位低下的旧艺人,而是把相声一路说到最高领导人面前。
侯宝林的“洁本相声”被弟子马季进一步发扬光大,歌颂型相声成为大型晚会的常客,相声演员们也习惯于脱下大褂,穿上西装。
侯宝林和马季,另一位是被称为单口相声大王的刘宝瑞。
细细数来,成名的相声演员,大都出身寒微,冯巩出身在落魄旧家庭,姜昆、师胜杰曾在北大荒插队,前段时间红起来的苗阜铁路工人出身,岳云鹏的搭档孙越,原本的工作是在动物园喂养大象。所谓的相声世家,向上数三代,哪一个不是靠着相声过活的穷艺人?当年侯耀华参演了《编辑部的故事》中的俞德利一角,父亲侯宝林看后赞赏他:“今后饿不死了。”
侯耀华在《编辑部的故事》中本色出演。
马三立们来自江湖,侯宝林们想要离开江湖身份,郭德纲们又从江湖走来,相声人生兜兜转转,像个轮回。
“我就是一个看坟的,这行完了!”
郭德纲喜欢怼姜昆,不少年轻观众也喜欢把姜昆视作郭德纲的对立面,视作保守、顽固的“主流相声演员”的代表。其实,刚刚出道的姜昆,曾是新锐的代名词。北大毕业的大才子梁左执笔的《虎口脱险》是相声史上的经典,梁左给冯巩牛群写的那个《小偷公司》,二十多年来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
请著名编剧来写相声,嬉笑怒骂,清新脱俗,这也许是马季的徒弟们在高雅路线上走得最远的一次。而在另一条搞笑路线上,郭德纲正在奋勇前行。“先搞笑吧,相声不搞笑就太搞笑了。”用互联网圈的流行词来说,郭德纲的“下沉”模式取得了成功,他赢得了最广大的观众,也把无数原本不听相声的人拉到了剧场里、拉到了屏幕前,把一度萎缩的蛋糕又做大了。
想当年,压根儿就找不到没听过《虎口脱险》的人。
但回顾多年前郭德纲那段著名的《相声五十年之现状》,其中多少对相声圈的讽刺,参照今天的德云社,恐怕也中了不少枪——也许郭德纲不在乎,也许越来越庞大的团队身家所系,让他没法再在乎,没法像成名伊始那样一心一意只为说相声。
他渐渐板起脸孔,按照“云鹤九霄”四个字的辈分,把徒弟们的名字一一排开,一本《德云家谱》要收回曹云金的“云”字,惹来一场骂战。曹云金在《吐槽大会》学着昔日师傅的神态,惟妙惟肖,台下观众同样笑成一团。
现代企业制度和《霸王别姬》里那种传统的班社制度,在郭德纲手下形成一种特殊的融合。相声圈子不大,本来就因为师门辈分而山头林立,曾经被森严壁垒排挤在外的老郭,如今自己也立起了一道门户。
很多人吐槽主流相声演员丢掉了相声讽刺的精髓,且不论这一论断成不成立,就是热衷商演的德云社自身,哪还有半分讽刺的影子?郭德纲曾在访谈中坦言:“讽刺是小技巧,如果分开来讲,相声可能有上百种表演技巧,讽刺是其中之一。”终于登上春晚舞台的郭德纲于谦,还不是说了一段温吞无比的相声?
前不久去世的师胜杰说过,相声哪有什么主流非主流之分。郭德纲的师父侯耀文是侯宝林的儿子,算是主流中的主流,岳云鹏身边的孙越是李文华的外孙,李文华的搭档正是姜昆,而因为侯耀文的身后事,郭德纲和侯耀文的哥哥侯耀华吵得不可开交……
一百年过去了,最初挣扎在底层的笑声渐渐消散,相声人身上的江湖气,倒是多多少少留下一些。
哪年春晚没人说“想死你了”,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从侯宝林到马季,从牛群冯巩到奇志大兵,从高晓攀到王自健,从苗阜王声到李丁董建春,甚至还有岭南的粤语相声黄俊英,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每一次成功的创新,都有人高呼相声将要复兴,但除了一个德云社,相声终究是在更新迭代的娱乐海洋里渐渐掉队。
郭德纲过去总说:“我爱相声,我怕相声完了。”也在书里坦诚过:“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相声演员。我没有那么伟大崇高,没想过用一己之力拯救整个颓废的相声行业。我不是艺术家,我振兴不了相声,那是全世界说相声者共同的事业,我充其量就是震动,还是手机搁桌子上那种。”
而在近两年的访谈里,年过四十的郭德纲说:“曾经有人问过我,你是相声界的什么人,我说我就是一个看坟的,这行完了!完了……真的……”
挥着荧光棒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们喜欢听歌,喜欢跟着段子开怀大笑,至于高不高雅,主不主流,还算不算相声,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为相声打call,这听着不奇怪吗?
部分参考资料:
《博客天下》,《深度访谈|从岳龙刚到岳云鹏,相声阿甘都做对了什么?》,2016.10
澎湃新闻,《专访|郭德纲:听到有人说振兴相声,心情就像进了古玩2元店》,2015.11.16
澎湃新闻,《专访|张云雷:咫尺之间》,2018.12.22
郭德纲,《过得刚好》,北京联合出版社,2013.6.1
刘连群,《马三立别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5
薛宝琨,《中国的相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纪录片《一百年的笑声》,2002
作者|曹吉利 编辑|麻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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