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十年祭:地震失独者的十年
这是一场属于失独家庭的聚会,来参加的父母大都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他们是地震的幸存者,也是不幸者。十年来,丧子之痛在他们身上缓慢而持续地发酵,一部分父母重新生育或者领养了孩子,而另一部分父母,永远失去了拥有一个孩子的机会。
生命何其渺小,所幸亦何其强大,他们慢慢学会了自我安慰,并且自发地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抱团取暖。
▲2018年4月14日,新北川湿地公园,没了孩子的父母们玩得“像孩子一般”。
<iframe class="video_iframe" data-vidtype="2" allowfullscreen="" frameborder="0" data-ratio="1.7647058823529411" data-w="480" scrolling="no" data-src="http://v.qq.com/iframe/player.html?vid=p0649ppypz6&width=318&height=178.875&auto=0" width="318" height="178.875" data-vh="178.875" data-vw="318" style="display: none; width: 318px !important; height: 178.875px !important;"></iframe>▲震后十年,航拍北川废墟内部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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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是失独微信群友自发组织的,共同的命运将他们渐渐联系到一起。这次来的70几个父母,大都来自绵阳和北川。群友们约定每月的第二个周末聚在一起,吃饭、唱歌、跳舞,这样的活动已经持续了两年。
李涛(中)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到达聚会的农家乐后,她略显紧张地跟群友打招呼。在座的七十多个人里面,李涛只认识带她来这里的马英。
轮到做自我介绍时,她小心地站起来:“嗯…我是老北川的,因为地震娃儿不在了。”说到“娃儿不在了”几个字时,她的语速飞快地略过了,几乎听不清。“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我感到非常地开心!谢谢!”她后面这句话说得大声而激动,脸上挂着笑。
每年的5月是李涛最难熬的月份。2006年5月,李涛的丈夫因鼻咽癌去世,两年后,地震又带走她14岁的女儿。丈夫去世前,一家人在老北川经营一家沙发厂,生活优渥。“当时经济条件好,很多人劝我们再生一个,我们觉得一个女子就够了,她一样可以有出息,一样可以给我们养老。”李涛说。
女儿生前是北川中学的学生。2011年5月,李涛收到女儿的遗体确认通知,随后女儿被迁往北川中学旧址安葬。
孑然一身的李涛也曾急切地盼望再要一个孩子。2009年,她在江油再婚,之后唯一的目标就是怀孕,每个月数着日子,计算自己的排卵期。“我想着,再生一个,至少以后可以有人记住这次地震,有人继续去给我女儿上香,悼念他们,我会给他讲,我女儿至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上。”
然而从2013到2014年,她怀孕两次,都无缘无故地流掉了,“一上厕所,那个东西就滑下来了。”
2016年,李涛的第二任丈夫又因车祸去世,心灰意冷的她去年返回新北川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以前去江油,就想离得远点,不想看到北川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如今,李涛一个人住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房子当时花了8万元购买。106平米的房子一个人住,显得格外冷清。
凭借多年的经商经验,48岁的李涛在新县城顺利找到一份售货员的工作。“以前我不愿意走出来,回北川后,我想到我女儿和她老爸原来都那么坚强,我也应该那样。”售货员工作朝九晚九,工作之外,李涛没有娱乐活动,在努力把生活填满的同时,她也一直封闭着自己。
过去的9年,李涛坚持为女儿做一件事——用电脑挂上女儿的QQ,帮女儿种菜、偷菜。她还用女儿的QQ留言,也看女儿同学给她的留言,“希望她跟她同学一同成长,其他的赶不上,我就只种菜。”李涛每天精心计划偷菜的时间,甚至半夜起来种菜偷菜,帮女儿把级别玩到了最高。后来这个游戏不火了,慢慢没人玩了,她还坚持每天玩,一直到坚持到2017年。
十年了,提起女儿,李涛还是泪水纵横。2006年,李涛的女儿因文艺成绩突出,被绵阳艺校录取,但父亲去世,女儿决定留在北川中学念书陪伴母亲。李涛至今耿耿于怀:“去了绵阳就不会遇上地震了。”头几年,李涛怎么也想不通,整夜失眠痛哭,“闭上眼睛就是女儿去世时举手护头的样子”,甚至想过从北川老房子的5楼跳下去一了百了。
家里被李涛擦拭得一尘不染。女儿生前用过的电脑和吉他端正地摆在书房里,旁边柜子里放着女儿的被单,“女儿身上干干净净的,被单一直没有洗过,上面至少还有她的味道。”这些都是她在震后返回北川背出来的。
4月14日,李涛终于在好友马英(右)的鼓励下走出家门,参加失独群友的聚会。之前9年,李涛穿的衣服只有黑色,去年起,她开始尝试穿浅色的衣服。聚会这天,李涛特意穿了红色大衣,配上白色珍珠衬衫,喇叭裤,黑色的小书包上挂了红色配饰。
“我现在只想努力,尽量把我的后半生过好,过得有尊严。”李涛总说自己是阿Q精神,暗示自己都过去了,“丈夫和女儿都在天上看着自己”,即便在谈起地震忍不住流泪的时候,她的嘴角也总是努力上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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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陈川马英的家里,最显眼的是阳台上摆放的6盆花,“能怎么办呢,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太需要生命了,要养点活的。”陈川望着阳台的花草说。他们的女儿和李涛女儿是同学,在地震时被砸中头部遇难。当时陈川根本认不出女儿的遗体,最后是马英通过穿着认出了孩子,“惨得不得了,我不敢照照片”。
地震后,马英在临时帐篷里躺了三个月,“眼睛直鼓鼓盯着帐篷顶,脑袋是瓜的”。2011年,夫妇俩搬到新北川,女儿遇难的6万补偿金,几乎全部用在房子装修上。“装好一点,就像女儿陪着我们一样,这是女儿拿命钱送给我们的。”马英说。
没有孩子在,家里总是显得冷冷清清的,即便是夫妻两个人坐在一起,也时常是沉默地看着电视,或者各自刷手机。
地震后,在外务工的陈川连夜冒雨走了100多公里山路回北川。5月14日赶到北川中学时,他的脚已经肿到膝盖,袜子嵌进肉里,完全失去知觉,自此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
陈川的病无法痊愈,只能靠药物维持。常年的病痛折磨,让他瘦成了皮包骨。大剂量的激素药让陈川变得脾气暴躁,夫妻俩经常爆发口角。“有一次我把电视和冰箱全砸了,本来我们家就没钱,但我真的控制不住情绪。”陈川说。
每天上工前,陈川会早起做饭。因为药物和地震的打击,他的记忆力严重衰退,马英只能将做早饭的要点写下来贴墙上。在工地做监工的陈川会随身携带一部小相机,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白天拍的工作照片存进电脑里,“不然过两天人家一问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事。”
除了每个月政府补助的650元失独补助金外,陈川庆幸现在还有体力外出做零工,一个月赚上2千来块钱,支付自己的医药费。
妻子马英身体也不好,她腰上有伤,无法外出工作。两人的医药和检查开销对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比起身体上的病痛,马英的精神状况更让人担心。无法走出丧女之痛的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症,精神一直徘徊在破裂边缘。去年9月,马英在绵阳跟失独姐妹们聚会时,甚至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抢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中年丧子,别人就会说,不知道你这一家人做了什么坏事,断子绝孙。”这种传统的自卑观念笼罩陈川多年。夫妇俩一度对外人非常排斥,也不参加亲戚朋友聚会,“一堆人一起吃饭,有带孩子的,有带孙子的。”
2016年7月,陈川夫妇第一次接触北川的失独群体,才慢慢开始跟外人接触。现在每天晚饭后,失独父母们会在群里邀约散步。
小区后面是学校,多年来,夫妇俩都会刻意绕开学校走,生怕看见别人家孩子,甚至有时候明知道不该,还是会忍不住去比较,“那个孩子跟我孩子比起来差远了,为什么是我孩子走了呢?”
和所有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一样,每年的清明节前后和5月12日,陈川和马英都会返回老北川祭奠孩子。乘车前往老县城的路上,马英疲惫地闭上眼睛。除了节日来烧纸,他们很不愿回老北川,平时坐车经过这里,都尽量不往窗外看一眼。
夫妇俩在北川中学集体公墓为女儿烧纸,马英回想起女儿再次泪流满面,沉默了一路的陈川在火堆前默默地念着:“你跟妹妹(表妹)在这里一起都十年了。”
又是一年过去,公墓里的杂草冒出来不少,陈川弯腰拔去。他背后的土山包,就是曾经的北川中学所在地,许多孩子被永远深埋在了这里。
祭奠完返家途中,马英遇到了从绵阳赶来为女儿烧纸的失独群群友高建明,两人在街头相拥而泣。“只有跟同命人在一起,我们才能相互理解、取暖。”马英说。
女儿遇难后,夫妇俩也曾计划再生育,但马英因为身体不好,怀不上孩子。陈川提过领养,被马英坚决地否定了。“我担心孩子跟我们不亲,我们俩身体又不好,没钱,我担心孩子长大了会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他。”马英的担心很多,夫妻俩常为此吵架。
这两年跟群友交往多了之后,两人渐渐走了出来,夫妻关系缓和不少,几乎不再吵架。“女儿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完整和睦的家,再难我也会坚持下去。”马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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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不聚会的时候,失独妈妈们习惯“躲起来”,柔姐就是其中一个。柔姐的儿子遇难时还有一个月就满16岁了,正在北川中学上初三。
2011年,柔姐用地震后政府赔偿的6万5千元购买了这套90多平米的房子。“当时这个房子是一个孤寡老人摇号中的,但他年纪太大爬不了6楼,我就跟他换了,等我老了,谁来跟我换呢?”柔姐说。
地震前,柔姐在北川老县城经营一家美发店,“生意不愁,门面和住房也买了”。地震后为了排解痛苦,柔姐在药厂找了份捡药的工作,一个月只有800块,“只要有事做,免得自己乱想”。去年工厂效益不好,48岁的柔姐被裁员。“一般四十五岁以上,就很难找到工作了。”她只能选择呆在家里。
家里的电视从早到晚开着,有时柔姐出门买菜,也索性不关。电视里正在放两夫妻为了孩子的抚养权争执不休的肥皂剧,柔姐立马换了台。她最喜欢看“打仗的”,最不喜欢看家长里短的家庭剧。
频道调了一圈,没有想看的电视,柔姐又站起来,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打扫卫生。没有可打扫的地方了,她发现阳台上晾的衣服干了,如释重负地把它们取下来,又花了一个小时一颗一颗清理毛衣上的碎屑。
整理完衣服,柔姐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叹一口气,躺回沙发上盯着电视。窗外正是人间四月天,花开得正好,温度宜人。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会儿又醒来看一眼电视,又睡着。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柔姐已经习惯了,“无聊也淡化了,就这么混过去。”
自责一直折磨着柔姐。地震那一年,儿子突然说要转学,想转到绵阳去读书,“可能他有预感吧。”柔姐没有同意,她觉得绵阳又远,学费又贵,希望孩子留在身边,还找了亲戚劝儿子。
儿子走后,柔姐陷入极度自责当中,“是我害了他”,她总是这么说。吵架时老公也总是怪她:“你把娃儿害死了。”她至今都没有原谅自己。儿子的这几张照片是柔姐从已成危房的家里翻出来的,并一直将它们压在衣柜抽屉里的衣服最下面。
除了外出买菜,柔姐只在晚饭后出去“遛弯”。“总觉得别人看自己会耻笑,我就躲起来,离得远远的。”极端的时候,柔姐也想过一刀了结自己,或者看到路上疾驰的车子一头撞上去。后来想想像自己这样能从地震中出来也是命。
柔姐说地震对她的性格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啥都无所谓了,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过一天算一天。”如果非要说没变的东西,“我的命没变,只有命还在。”
在再生育问题上,柔姐跟丈夫产生了分歧,柔姐想生,但丈夫觉得年纪大了,再养小孩压力太大,两个人各不相让,最终离婚。之后,柔姐一直一个人生活,期间也有人介绍对象,但都性格不合没有正式相处,慢慢自己也就接受了独身。
2017年年底,柔姐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但她从没想过和男朋友结婚,“以后万一他对我不好呢,又是麻烦。年纪大了,经不起再折腾了。”而且,她也不希望用婚姻来捆住对方为自己负责。
去年3月,柔姐加入失独群,看到这么多跟自己一样情况的人,她终于觉得不再羞耻。最近,她跟男朋友在县城外弄了一小块地种蔬菜,算是一点“寄托”。“自己快乐一点,儿子在天堂也安心一点。”只要不去触碰伤心事,日子尚且还可以这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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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柔姐(中)来到失独聚会场地,按照惯例,每一个参加的失独父母都会先按手印签到。李涛(右)曾经很害怕参加这样的聚会,“不知道聚会是什么状态,怕大家坐在一起说过去,怕在外人面前哭,怕被人同情。”但活动现场的欢乐很快让她的担心烟消云散了。
午饭开始前,大家会在大厅里跳会儿交谊舞,平日里经过广场舞人群都不驻足的柔姐这一天显得格外“放得开”。“如果要说快乐,就是跟友友在一起的时候。”在问到十年来什么时候最快乐时,他们这样回答。
跳舞告一段落后,是唱歌环节。“老有所养,病有所医,难有所解,情有所系,安度余生”,陈川夫妇拿着歌词与群友一起唱“失独者之歌”。
十年来,他们经历了痛苦、抑郁、再生育失败、逃避度日,当从过去的泥潭里缓慢抬起头来时,又赫然发现,病痛和老无所依的剑正悬挂在头上。
对于未来,他们有共同且唯一的期待:“希望政府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专为失独老人而设的养老院,我们还能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理解。希望看病住院可以二次报销,不用看不起病。”
聚会是这群失独父母们取暖的唯一方式。这群看起来快乐的人,从几十公里外赶来,跟同命人聚在一起,不谈过去,不谈后代,不谈未来,“至少这一天,我们是快乐的。”十年来总是在夜晚咬噬内心的痛苦被压制,被掩盖,被以摆上台面的形式遗忘着。他们因为这种不言说的默契感到得到了安慰,心里异常地平静,觉得每个人都亲切地像亲人,甚至比亲人更亲。
午餐结束,李涛和马英跟几名群友来到一家茶馆,一名来自北川的失独父亲抱着在孩子去世后养的宠物狗,兴奋地说起养它们的好处。
4月的聚会接近尾声,群友们在湿地公园合影留念,两只被失独父母们称为“女儿、儿子”的宠物狗突然闯入镜头。
北川失独群里,很多地震失独父母,是在近一两年才慢慢把自己拖出泥潭的。还有一部分,至今都走不出来。
在大地震面前,十年远不是终点。受灾最严重的北川在短短两年就完成了物质重建,但对他们精神的关注和帮扶,可能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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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凤凰网《在人间》栏目(微信号:zairenjian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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